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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二部

  数不清的轿式马车、轻便马车和弹簧马车云集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前,那里正在拍卖一位富有的艺术收藏家珍藏的物品——这样的收藏家一生陶醉于风神和爱神①,甜蜜地打发着日子,无可非议地荣膺艺术庇护人的头衔,天真无邪地花费了勤劳的祖先积攒下的、通常也是自己呕心沥血挣来的数百万家财。大家知道,这样的艺术庇护人如今是不再有了,我们当今的19世纪早已换上了一副令人乏味的银行大亨的面孔,——他们只对写在纸上的百万千万银根数字洋洋得意。长长的大厅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犹如猛禽麇集,都来啄食横陈荒野的尸体一样。一大群身穿德国蓝礼服的俄国商人从百货商场乃至旧货市场蜂拥而至。

  他们的外表和神情在这里要分明和随意得多,而没有他们在自己店铺里招徕顾客时那份令人肉麻的奉承劲儿。尽管这大厅里也来了不少贵族,这些商人一点也不客气拘谨,要是在别的地方,他们早就不惜卑躬屈节地拂去自己的长统靴带来的灰尘了。在这里,他们却无拘无束、不顾礼仪地去抚摸书籍和绘画,想要知道物品的质地如何,肆无忌惮地跟贵为伯爵的行家们竞相喊价。这里有许多人都是老主顾,每天不吃早餐便早早来到拍卖场上;贵族出身的行家们从不放过机会来增加自己的收藏品,而且中午12点到午后1点之间也无所事事;此外,还有一些衣着寒酸、钱囊羞涩的正人君子每日必到,并非抱有发财的目的,只不过来看看行市如何,谁个给高价,谁个出低价,谁胜谁负,物归何主。许多画都胡乱地堆放着,跟家具和书籍混在一起,那些书本上还签有原主人的姓名,说不定他们从来没有兴致去随手翻翻。

  中国的花瓶,大理石的桌面,雕有狮身鹰首怪兽、狮身人面女妖和狮爪的镀金和不镀金的新旧弧形家具,枝形吊灯,烛台——全都堆叠在一起,而不像商店里存放的那样,分门别类,有条有理。这真是艺术品的大杂烩。每当我们置身于拍卖场上,总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其中的一切都透出一种送葬的气氛。拍卖的大厅总是显得阴森可怕;堆满了家具和绘画的窗户吝啬地透进一丁点儿光线,一张张脸上全都是沉默无言的表情,拍卖人敲着木槌,用哭丧的声音为奇怪地在这儿相遇的可怜的艺术品念着安魂祈祷。这一切似乎使人感到更加古怪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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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腊和古罗马神话传说中的女神。↓

  拍卖看来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一群体面的绅士挤成一堆,争先恐后,各不相让。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加1个卢布,加1个卢布,加1个卢布,”拍卖人也来不及重复一下增加的价码:它已经比开价高出3倍了。周围的人群正在为争夺一幅画像而各不相让,因为那幅画不能不引起稍懂绘画的人的留意。画家的技艺精湛,这是显而易见的。看得出来,这幅画经过了多次修复,已经焕然一新,那上面画着一个亚洲人,黝黑的脸孔,披着一件宽大的衣服,脸上有着一种少见的古怪表情;然而,令周围的人惊奇不止的是那双特别的、有生气的眼睛。你越是细看那双眼睛,它们就越像是要直透进你的肺腑里去。

  这种奇特的表情以及画家不同寻常的用光,使所有的人都凝神注目,许多竞相购画者都已退避三舍,因为它的喊价已达难以置信的数字。只剩下两位知名的贵族了,他们是绘画的爱好者,都不愿跟这件难得的精品失之交臂。他们争得一时性起,说不定会把喊价抬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忽然就在当场的观众中间,有人喊道:

  “请允许我暂时打断一下你们的争执。或许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来买下这幅画像。”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这是一个体态端正的人,约莫三十五岁左右,一头长长的黑色卷发。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孔,显得开朗而无忧无虑,表明他的内心没有世俗的烦扰;他的装束一点也不追求时髦:处处表明他是一个艺苑中人。他就是艺术家b,在场的许多人都认识他。

  “你们一定会觉得我的话十分奇怪,”他看到大家都凝神注视自己,接着说道,“如果你们愿意听听一个不太长的故事,你们或许就会看出我是有权这么说的。一切都使我深信,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幅画。”

  几乎人人的脸上都自然地流露出十分好奇的神色,连主持拍卖的人也张开大嘴,举着木槌停了下来,打算洗耳恭听。起初,许多人都禁不住去看那幅画;然而,随着他讲的故事越来越引人入胜,大家就都紧盯着讲故事的人了。

  “你们都知道城里有个叫柯洛姆纳的地方吧,”他开始说道。“那里,一切都跟彼得堡的其他地方不一样;它既不是京城,又不属于外地;似乎你一踏上柯洛姆纳的街道,你就会觉得与年轻人的欲望与激情无缘。未来是不会光顾这里的,这里只有安谧和退隐,只有从京城生活的变化中沉落下来的东西,迁居到这里的有退职的官员、名人的遗孀、家道中落的人们,他们跟参政院有着人情关系,因而到这里来度过残年;此外,一些服侍主人多年的厨娘,成天在市场上闲逛,在小铺子里跟乡下人闲聊,每日里只买5戈比咖啡、4戈比白糖,最后,还有一类人,可以一言以蔽之,称为‘灰不溜儿的’人,——这些人,无论服饰、脸孔、头发、眼睛都罩上一层浑浊、灰暗的外观,犹如是不雨不晴的日子,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雾蒙蒙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

  到这里来安家的还有退职的剧院检票员、退职的九等文官、退职的鼓眼睛厚嘴唇的战神的门生们①。这些人漠然无情:出门走路总是目不斜视,默不作声,也不用心思。他们的房间里财物不多;有时只有一瓶俄国的伏特加酒,他们一整天独自饮啜而不至于损伤头脑,而一个年轻的德国手艺匠,住在小市民街的一条好汉,每逢礼拜天照例要猛喝一气,过了深夜12点钟,就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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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为“军人”的戏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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