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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这就行了,”乔里恩淡淡地说了一句,后来瞥见好丽的神情,就吻了她,同时心里想:“年轻人的信念真是再可怜不过了!”要末自己认真不许她走,否则的话,他显然只能尽点人事,因此他就跟琼一同进城。是不是由于琼非达到目的决不罢休,还是由于他们见到的那位长官是乔里恩旧日的一个老同学,他也说不出来;总之,好丽跟琼住一个房间算是批准了。第二天傍晚,乔里恩带着两个女儿上了塞必东车站,给她们身边带了钱,带了病人的营养食品,并且带了支款的介绍信——福尔赛家人不带这种介绍信是决不出门的——两个人就这样扬长而去。

  他在夕阳灿烂的天空下面坐马车回到罗宾山;晚饭吃得很迟;为了表示同情,那些佣人伺候晚饭时特别当心,乔里恩为了表示领会这种同情,也吃得特别仔细。一直到晚饭吃完,到了铺着青石板的走廊上点起雪茄时,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走廊上那些石板的形状和颜色都是小波辛尼匠心独运地挑选来的。四围的夜色渐深,景色真美啊,树头一点风丝也没有,而且香气是那么浓郁,使人闻到简直有点惆怅。

  草地上满是露水,所以他只在石板上来回走着;不久他就感觉到自己好象只是三个人里面的一个,每走到尽头时三个人并不一同兜过来,而是各人转一个身,所以他父亲总是最靠近房子的一边,他儿子总是最靠近走廊的一边。两个人都用一只胳臂轻轻挽着他的胳臂;他深怕惊动他们,连手都不敢抬起来,雪茄就这样烧光,烟灰落到自己身上,终于变得太烫了,从他嘴边落了下来。两个人这时都离开了他,他的两只胳臂忽然感到寒冷。

  刚才是三个乔里恩合在一个乔里恩身上在走啊!

  他站着不动,在辨别耳朵里听到的那些声音——大路上一部过路的马车,远远开着的火车,盖基农场上的那只狗,低语的丛树,小马夫在吹他的便宜口笛。上面无数的繁星——明亮而沉寂,那样的辽远!月亮还没有出来!那点光线勉强使他能辨别出那些黑魆魆的石板和沿走廊边上的鸢尾花上面的黑旗和刺刀——这是他心爱的花,那些蜷曲皱折的花瓣,颜色就和夜晚的颜色一模一样。他转身进了屋子。房子又大、又黑,这么大的地方除掉他住着之外,连个鬼都没有。真是寂寞得要死!这样孤单单在这儿住下去可不成。

  然而只要眼前是这样美,一个人又为什么要感到寂寞呢?回答是——就象回答一个白痴提出的问题一样——他就是感到寂寞。景色越美,人越是感到寂寞,因为美的本质是和谐,而和谐的本质是——结合。如果把灵魂剔掉,美就不能给人以安慰。夜色尽管这样美得令人发疯,那些星光就象一簇簇葡萄开的花,而且传来青草香和蜂蜜的味道,他也不觉得开心,原因是她已经和他隔开了,现在被尊贵的自爱完全隔开了;他觉得,她在他的眼中就是美的生命、美的化身和精华啊!

  他想睡,但是没有睡得好;他拚命想把事情看开,可是做不到;对于一向随心所欲,而且舒舒服服承受祖宗余荫的福尔赛家人来说,要做到看得开是很难的。可是天快亮时,他总算睡去,而且接着就做了一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戏台上,台前挂着又高又厚的帘幕,高得跟那些星斗一样——沿着那一串脚灯拉成一个半圆。自己个子很小,就象个小黑点子在台上跑来跑去;最奇怪是台上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索米斯也在场。他自己的小个子和索米斯都在想法子从帘幕后面钻出去,可是又重又黑的帘幕却始终挡着他。有好几次他都钻到帘幕前面,可是,随即看见一条窄缝——一条非常之高的鸢尾花颜色的美丽缝隙,就象一刹那看见的天堂那样辽远,那样无法形容。看得他满心的喜悦。他赶快走前几步,钻了进去,可是帘幕在他前面又抬了起来。在极端失望之余——是他还是索米斯——他又向前走,前面的帘幕又开了,一条缝、接着又很快抬起来了。就这样一直钻下去,永远钻下去,后来他醒了,嘴里喊着“伊琳”。这个梦使他觉得心神非常不宁,尤其纳闷的是怎么弄得自己和索米斯变成一个人了。

  那天早上,他觉得没有心思作画,就骑上乔里的马出去,骑了很长的时间,把自己骑累了才回来。第二天,他打定主意上伦敦去,看看有没有法子请求批准他继两个女儿之后上南非洲去。第三天早上,他才开始收拾行装时,就收到这样一封信:

  格林旅馆,里希蒙

  六月十三日

  亲爱的乔里恩:

  你想不到我会住得跟你这样近,巴黎住不下去了——所以我住到这里来,想就近能找你给我拿个主意。我很愿意能再看见你。自从你离开巴黎之后,我觉得就没有碰见什么人可以真正谈得来的。你和你的儿子都好吗?目前恐怕还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

  永远是你的朋友,

  伊琳。

  伊琳离开他三英里都不到!——而且仍旧是逃难!他站在那里,嘴边浮出一丝怪笑。连他想象的都没有这么好!

  快到中午时,他出门步行穿过里希蒙公园,一边走,一边想:“里希蒙公园!对我们福尔赛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并不是有福尔赛家人住在那边——公园里除了皇族、管园子的和驯鹿之外,什么人也不住在那里——可是,里希蒙公园里的大自然恰恰就是自然到那种程度,决不过分,表面装点得花团锦簇,就象大自然一样,那样子好象说:“你们看我的本性表现——简直说得上是热情奔放,几几乎控制不住,可是当然并不是把持不住自己啊!”对啊!便是在六月里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布谷鸟象飞矢一样从一棵树移到另一棵树叫唤着,林鸠宣布盛夏来临的时候,里希蒙公园还是把握得住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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