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高尔斯华绥 > 福尔赛世家·骑虎 | 上页 下页
七六


  “不冷清,”她说,用阳伞捣捣地,“从来不冷清,总有个影子跟着你。”

  索米斯懂得这话的意思;他狠狠望着她,叫道:

  “哼,这是你自作自受,你要没有影子跟你还不容易,伊琳,回家吧,影子就没有了。”

  伊琳大笑。

  “不许笑!”索米斯大声跺着脚说:“这是不人道的,你听我说!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出来的,只要你肯回家?如果我答应你单住——隔这么一个时候来看看你,行吗?”

  伊琳站起来,脸上和身上忽然射出愤怒。

  “没有条件!没有!没有!你可以一直追到我死,我也不回去。索米斯弄得又难堪又生气,反而畏缩起来:

  “顾上一点面子!”他厉声说,两个人站着不动,望着小尼奥比,日光把尼奥比的绿色肌肤晒得通亮。

  “那么,这是你最后的回答,”索米斯说,两只手紧紧勒着,“你把我们两个人都判了死刑了。”

  伊琳头垂下来。“我没法回去。再见!”

  索米斯一股怨气从头顶上冒出来。

  “住嘴!”他说;“你听我讲几句话。你给我一个神圣的誓言——你给我一个辨士的妆奁也没有。我能够买给你的东西你全有了。你毫没来由就背弃你的誓言,你害得我被人家当作笑话讲;你连孩子都不给我生一个;你把我丢在泥坑里;你——你现在还使我不能忘情,所以我要你——我要你。你想想你自己成了怎样的人了?”

  伊琳转过身来,脸色雪白,眼睛里燃着怒意。

  “上帝把我造成这个样子,”她说;“你要说坏,就说坏吧——可是还没有坏到要把自己送给一个她仇恨的男人。”

  她走开了,日光照得她头发闪闪的;而且好象把她那件紧腰身的奶油色衣服从头到脚都抚爱到了。

  索米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仇恨!”这样不留余地。这样原始的两个字,使他的整个福尔赛性格都在发抖。他深深诅咒着,向着她走去的相反方向大踏步走去,那位女太太正逛回来,索米斯和她撞个满怀——蠢货,钉梢的蠢货!

  没有一会,他在林中深处已经走得汗流浃背了。

  “好吧!”他想,“现在她对我一点顾惜没有,我对她也不用有所顾惜了。今天我就要给她颜色看,叫她知道她还是我的妻子。”

  可是在回旅馆的途中,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话讲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闹起来;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闹起来,他又能够有什么作为呢?他简直对自己的死皮赖脸着恼起来。本来就不该对她那么重视;可是他——唉!都是咎由自取。旅馆里游览的人川流不息地在他面前走过,手里拿着游览指南,他坐在那里午饭也没有吃,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沮丧。捆得动弹不得!

  他的整个一生就这样糟蹋掉,所有的本性,所有正正经经的欲望都被封闭起来,束缚起来,所以弄到如此,全因为造化捉弄他在十七年前全心全意爱上了这个女人——真是全心全意,弄得他到现在对任何女子都没有一点真心真意!那一天碰见她真是倒楣;而且偏偏就看不出她是这样一个害人精的维纳丝,真是瞎枯了眼睛!可是,他眼睛里看见的仍旧是日光照着的那件紧腰身的中国绸衣服;他发出一声呻吟,正好被一个经过他面前的游人听见;那人心里想,“这人病了!我来看看。啊呀,我今天午饭不知吃了些什么啊!”

  下午,他在歌剧院附近一家咖啡店门口坐着,用一根麦管饮着面前的柠檬茶,忽然来了一个恶念头,决定到她旅馆里去吃晚饭。她如果在场,就上去跟她说话;不在,就给她留个条子。他回到旅馆里小心换上晚餐服,写了下面的条子:

  你跟乔里恩那个家伙的风流逸事反正我已经知道了。你再搞下去的话,我就把什么事情都翻出来,叫他无地自容。

  索·福。

  他把便条封好,可是没有写信封。她现在又用娘家姓了,真是无耻;写她的娘家姓他不甘心,写福尔赛的姓又怕她信也不看就拿来撕掉。他随即出了旅馆,穿过许多尽是寻欢作乐人的辉煌街道,到了她的旅馆;在餐厅的一个远角落找到位子坐下,从这里所有的进口和出口都看得见。她没有在。他晚饭吃得很少,吃得很快,而且一直留意着。她没有来。他在客座里慢吞吞饮着咖啡,又喝了两杯白兰地。可是她还是没有来。他走到旅客牌的地方看看上面的名字。十二号,就在二楼!他决定亲自把便条送上去。上了铺红地毯的楼梯,走过一间小客座;八号——十号——十二号!敲门呢,还是把便条从门底下塞进去,还是——?他鬼鬼祟祟向周围看一下,就去转门钮。门开了,可是走进一点还有一道门,他在门上敲敲——没有人答应。里面门锁着,而且紧贴地板,连便条都塞不进。他把便条揣在口袋里,立了一会,耳朵倾听着,肯定她大概不在家了。忽然拔起脚走了,经过小客座,下了楼梯,到了柜台面前站住。

  “请你把这个条子交给海隆太太好吗?”他说。

  “海隆太太今天动身了——下午三点钟忽然走的。家里有人病了。”

  索米斯嘴嘟起来。“噢!”他说;“你们知道她的住址吗?”

  “不知道,先生。想是英国。”

  索米斯把便条收回口袋,出了旅馆,叫住一辆过路的敞篷马车。

  “随便去哪儿!”

  车夫显然不懂得他说的什么,笑了笑,就扬起鞭子。索米斯就这样坐在那辆黄色轮子的小敞篷马车里跑遍了星形的巴黎;马车东停一下,西停一下,同时来一句“是这儿吗,先生?”“不是,再走!”终于车夫完全付之绝望,一任那辆黄色轮子的马车在那些平门面、百叶窗的高房屋和筱悬木的大街上飞驰着——就象荷兰人的鬼船一样。

  “就象我的一生,”索米斯想,“没有目的,尽是向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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