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高尔斯华绥 > 福尔赛世家·骑虎 | 上页 下页


  维妮佛梨德下楼时,发觉他不在屋子里,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一种无名的愤怒;她一夜没有闭眼睛,自己安心准备好的那些责备话就这样轻轻被他滑掉了。他是上纽马开,或者白马登去了,敢说带上了那个女人。下流!当着伊摩根和女佣,她只好一声不响;她也知道没法告诉詹姆士,他决计受不了这种刺激;当天下午她忍不住跑到悌摩西家里,把失掉项圈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并且要她们严守秘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发觉照片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把自己丈夫剩下来的东西仔细查点一下,这才使她恍悟他是一去不返了。当这个结论变得愈来愈有力时,她一点不动地站在他的更衣室的中间,所有的抽屉都抽开了,竭力在揣摹自己的心情。

  这很不容易!虽则他是个“瘪三”,可仍旧是她的财产,不管她怎么想,总没法不感到自己的损失。四十二岁就守活寡;带着四个孩子;引得人人注目,成为怜悯的对象!被一个西班牙女人勾走了!过去她认为早已死去的那些往事和旧情,全都涌上心来,又痛苦,又怨恨,又缠绵。她机械地把一个一个抽屉关上,上了床,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并没有哭。哭有什么用处?当她下床到楼下吃午饭时,她觉得好象只有一件事情能够安慰自己,那就是把法尔找回来。法尔是她的大孩子,下月就要拿詹姆士的钱去上牛津大学;这时候正在小汉普登跟他的“教练”准备初次考试最后一次试跑,这是法尔学他父亲的口气说的。她命人打一个电报给他。

  “我得查点一下他的衣服,”她向伊摩根说;“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上牛津去。那些男孩子非常挑剔。”

  “法尔的衣服多着呢,”伊摩根回答。

  “我知道;可是需要收拾一下。我希望他会回来。”

  “他会飞一样地回来,妈。可是他可能要错过考试呢。”

  “没有办法,”维妮佛梨德说。“我要他。”

  伊摩根天真而机警地把母亲脸色看一下,就不响了。当然是父亲的事情!六点钟,法尔飞一般地回来了。

  你想象一个半顽童、半福尔赛的混合品,这个人就是小蒲柏里斯·法尔利斯·达尔第。一个小伙子取了这样的名字,还能够变成别的样子吗?他生下来时,维妮佛梨德正在得意之秋,凡事都要出人头地;她打定主意要使自己孩子的名字取得与众不同(总算好——她现在觉得——她差一点给伊摩根取名叫第丝比)。可是法尔的这个名字还要怪乔治·福尔赛那个老促狭鬼。那天达尔第和他碰巧在一起吃晚饭——就在他的儿子和接代人生下来一星期之后——他和乔治谈起维妮佛梨德的这个心愿。

  “叫他伽图好了,”乔治说,“多么俏皮!”原来他赛马刚赢得十镑钱,那匹马就叫伽图。

  “伽图!”达尔第当时回答——两个人的酒都有点“上劲”了,当时就有这种说法——“不象是一个基督徒的名字。”

  “你来!”乔治把那个穿短裤的侍役叫来。“把图书室里的《大英百科全书》拿来,C字的一本。”

  侍役把百科全书取来。

  “你看!”乔治说,用手里的雪茄指指:“伽图——蒲柏里斯·法勒里,这不是你要的吗?蒲柏里斯·法勒里总够得上一个基督徒了吧?”

  达尔第回到家里,把乔治的话告诉了维妮佛梨德。她听了很中意。“帅”得很。蒲柏里斯·法勒里就这样做了孩子的名字,虽则后来发觉他们选中的却是那个无名的伽图。③可是到了一八九〇年,小蒲柏里斯快长到十岁时,“帅”已经不时髦,反而讲究庄重了。维妮佛梨德这时才开始惶惑起来。小蒲柏里斯亲身的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进学校才进了一个学期,回来就抱怨日子过不下去了——同学都赶他叫“宝贝”。维妮佛梨德真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立刻换了一个学校,并且把他的名字改做法尔,那个蒲柏里斯不但不叫,连缩写也不写了。

  ③罗马史上两个有名的伽图,一是检查官伽图(公元前234—49),政治家兼作家;一为小伽图,即前者之曾孙,为哲学家兼政治家。

  十九岁的时候,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脸上长些雀斑,阔嘴,淡眼珠,睫毛又乌又长,笑起来相当讨人喜欢,对于不应当知道的事情相当熟悉,对于应当做的事情却毫无经验。在学校里,象他这样差一点儿被开除掉的男孩子可以说绝无仅有——这个骗人的坏蛋。他吻一下母亲,拧一下伊摩根的嘴巴,就三层一跨上了楼,又四层一跨下了楼,穿好吃晚饭的礼服。他很抱歉,可是他的“教练”也上来了,邀他上牛津-剑桥俱乐部去吃晚饭;不去是不好的,老头儿会生气。维妮佛梨德一面不开心,一面替他得意,答应了他。她原要他待在家里,可是他的补习先生这样喜欢他,倒也使人听了高兴。他出去时向伊摩根挤挤眼睛,同时说:“哦,妈,能不能给我留两只千鸟蛋回来吃?——厨子那里还有呢。当宵夜太好了。哦,想起来了——你有钱没有?——我逼得向老斯诺贝借了五镑钱。”

  维妮佛梨德带着溺爱的精明神气,回答说:

  “亲爱的,你在钱上真是阔气。可是不管怎样,你今天晚上总不能还他;你是他的客人呢。”他穿着白背心多漂亮,身材修长,睫毛是那样乌又那样浓!

  “哦,可是你知道,我们也许要去看戏呢;戏票我觉得总应当由我来买;他手里一直不宽裕,你知道。”

  维妮佛梨德掏出五镑钱,一面说:

  “那么,你还是把五镑钱还他吧,不过戏票你不要再会东了。”法尔把五镑钱塞在口袋里。

  “我还他钱,就没法会东了,”他说。“再见,妈!”

  他昂头走出来,兴孜孜歪戴着帽子,就象一只放到林地里来的年轻猫狗,嗅着毕卡第里大街的空气。真是开心的事!在那个发霉的狗地方呆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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