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高尔斯华绥 > 福尔赛世家·骑虎 | 上页 下页


  就是这样,在老一辈的十个福尔赛里面,生下了二十一个儿女;可是小一辈的二十一个人里面,到现在才只有十七个后裔;而且看上去,除掉自不小心再添上一两个而外,大概也不会更多出来。一个研究统计学的人很可以从这上面看出人口出生率的升降是和你投资的利息成比例的。十九世纪初期的杜萨特大老板福尔赛祖父的年息是一分,也就是十厘钱,因此就生了十个儿女。这十个儿女里面,四个没有婚嫁的除外,把裘丽姑太也除外(因为她的丈夫席普第来斯·史木尔几乎才结婚就死掉,所以当然不计在内),平均每人拿到四厘钱到五厘钱的利息,因此生的儿女也是这么多。他们生的二十一个儿女现在只净拿三厘钱了,因为他们父亲把产业留给他们时,为了逃避遗产税起见,大都把来捆在公债上;这些儿女里有六个生了儿女,一共是十七个,每一房恰好是二厘又六分之五。

  生殖率这样低也还有别的原因。他们都不大信得过自己赚钱的能力,这从维持开销上说也是自然的;同时,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一时不会死;这些都使他们谨慎起来。一个人有了儿女可是没有进项,生活起居的标准就必然要降低;两个人的饭是不够四个人吃的,如是类推——还是等一等,看看老头子的情形再说。还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度假期就度假期,没有任何妨碍,也是好的。所以他们宁可全部享有自己,而不愿意享有孩子,这正合得上当时新兴的所谓“世纪末”风气。这样做法,不但毫无后顾之忧,而且还可以买一部汽车。事实上,欧斯代司已经买了一部,可是车子颠得厉害,而且轧掉了他一只上犬齿;所以还是等这些车子走得安全些再说吧。目前,孩子可不要再有了!连尼古拉都在收篷了,原来的六个孩子不算,整整三年来就没有生过。

  这一切都是征兆,表明了福尔赛家族的衰颓,或者说,这个家族的解体;不过情形还没有达到严重的程度,因此,当罗杰·福尔赛在一八九九年逝世时,这一家人并不因此而没有重新集合。那一年的夏天非常明媚,福尔赛家人有的到国外去,有的上海边去度夏;当他们差不多全都回到伦敦的时候,罗杰突然在他王子园自家的房子里断气了;这种死法也颇有点他在世时那种独出心裁的派头。在悌摩西家里,就有人悲哀地说:认为罗杰在饮食上一直就是放任自己——举个例子,他不是别的牌子的羊肉都不吃,只肯吃德国羊肉吗?

  虽说如此,他在高门公墓举行的殡礼仍旧是尽善尽美;送完殡之后,索米斯几乎不由自主地向湾水路他的叔父悌摩西家走来。那些“老骨董”——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都愿意听他谈谈出殡的情形。他的父亲詹姆士已经八十八岁了,自知吃不消送殡的劳顿;悌摩西本人当然照例不去;所以,老弟兄里面只有尼古拉一个人参加。虽则如此,送殡的人还是不少;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一定愿意听听。在这种好心肠里面,索米斯显然也还夹有一些别的企图,那就是使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能捞点同情回来;这是福尔赛家人的一个主要特征,也是每一个国家里面那些健全的组成部分的主要特征。索米斯的父亲过去也有这种习惯,每星期至少有一次去看望住在悌摩西家里的那些姊妹,一直到八十六岁,人已经神志不清,没有爱米丽照应就不能出门时,方才停止不去;因为带了爱米丽去是不成的;当着自己的妻子,一个人怎么跟人谈得了话?索米斯来湾水路悌摩西家里,谈谈族中的一些事情,无非是奉行自己父亲的习惯;他跟过去的詹姆士一样,几乎每星期天都抽空去跑一趟,在那间小客厅里坐上半天。小

  客厅里的布置已经被他按照自己的艺术眼光——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改变了不少,摆了许多他认为还不够自己严格标准的瓷器;另外至少有两张不大靠得住的巴比松派油画,是他在圣诞节送去的。他自己在收集巴比松派画家上着实捞了一笔,近几年来,已经改收马里斯昆季①、伊斯拉尔斯和毛甫了,而且希望捞得更多些。在他现在住的靠近买波杜伦那所沿河的房子里,就有一间画廊,挂的真是漂亮,而且光线也非常充足;伦敦的古董商人哪一个不熟悉!偶尔逢周末招待客人——那是他的妹妹替他张罗的,有时候是维妮佛梨德,有时候是莱茜尔——这间画廊在星期天下午也很可带领客人看得。他虽则卖弄自己的收藏时,不大多说话,可是大都能使那些客人非常佩服他在收藏上那种不声不响的毅力;他们能看出他的声望并不仅仅基于艺术上的好恶取舍,而且还有一种本领,能够预测市价涨落。
  ①指十九世纪荷兰画家马里斯三弟兄。

  每次他上悌摩西家里来,他和古董商打交道上几乎总有点小小的胜利可以告诉大家;他的两个姑母就会来上一大套恭维,替他得意,这个他也非常爱听。今天下午他的兴致也很好,不过是为了别的原因。他穿了一件参加罗杰殡礼回来的深颜色衣服,非常整洁;衣服的颜色并不是纯黑,说实在话,叔父总不过是叔父,他从心里面讨厌表现得过分哀痛。他坐在一张镶花的椅子上,头高高抬起,凝望着用灰泥镶了金边的天青色墙壁,看得出很沉默。不管是不是因为送殡回来的缘故,总之,今天下午,他脸上那种特有的福尔赛相貌看上去非常顺眼,一张长长的脸,凹脸心,下巴如果不是长了肉的缘故,就会显得特别大;整个看上去,就是下巴,然而,一点不难看。他比平时更加感到悌摩西庸碌到不可救药,感到这两位姑母还是维多利亚中期的灵魂,简直可怜。

  今天他只有一个题目要谈,就是他在法律上还没有离婚的问题;但是说不出口。然而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显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这种情形只是今年春天才开始的;从那时候起,他就逐渐产生了一个新的愿望,是这个愿望怂恿着他采取行动,而他满知道,以一个四十五岁的福尔赛来做这种事情,简直近于荒唐。近年来,他愈来愈感觉到自己“发”了。那一年,他想到在罗宾山造房子时,他的财产已经很有可观;不幸的是他和伊琳的婚姻最后就毁在这所房子上。在这十二年孤独的岁月里,他几乎是一心放在盘财上面,此外什么事都不管,因此财产的增加达到惊人的速度。

  他现在的身价足足在十万镑以上,然而,偌大的家财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这一来,他那种近似宗教式的孜孜营求就变得漫无目的了。就算他干得不怎么起劲,钱也是会赚的;敢说他还没有怎么样时,就会有十五万镑的财产。在索米斯的性格里,家庭观念、儿孙观念本来一直就很强烈;过去由于受到挫折而潜藏起来,可是现在到了这个所谓“壮年”的时期,这些思想又蠕动了。近来更由于受到一个女子的绝色吸引,嗣续观念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强烈,简直使他一脑门子都只有这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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