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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落的人们(15)


  骑兵大尉站在他面前,把两只手放在背后,默默地看了他一分钟,后来他难过地皱起眉头,开口说:“菲利普。你跟我说句话,……说句安尉你朋友的话。……别这样。……老弟,我喜欢你。……所有的人都是畜生,只有您……虽然是个酒鬼,我却觉得你是个人。唉,你酒喝得太多了,菲利普。你就是让酒给害了。……这是何苦呢?你本来应当学会控制自己……应当听我的话。以前我不是常跟你说……”那种通称为死亡的,毁灭一切的神秘力量,正在跟生命进行阴森而庄严的搏斗,仿佛见到这个醉汉近在眼前而感到受了侮辱似的,决定赶快干完它那无情的工作。这时候教员重重地叹口气,轻轻地呻吟几声,哆嗦了一下,伸直四肢,不动弹了。

  骑兵大尉站在那儿,身子摇晃一下,继续说着:“你要我给你拿点酒来吗?不过你还是不喝为好,菲利普。

  ……你要控制自己,忍耐一下。……要不干脆喝吧。说实在的,何必约束自己呢。……有什么必要呢,菲利普?不是吗?

  有什么必要呢?……”

  他握住教员的脚,把他拉过来。

  “哦,你睡着了,菲利普。好,……睡吧。晚安。……明天我再跟你详谈,你会相信根本犯不着前怕狼后怕虎的。……那么你现在睡吧……要是你还活着的话……”他没听见回答,就走出去,回到那伙人当中,申明说:“他睡着了……没准死了……我不知道……我有点醉了。

  ……”

  佳帕把头弯得越发低了,在胸前画个十字。马尔季亚诺夫一声不响地蜷起身子,在地上躺下。“剩饭”很快地在地上动起来,压低声音,用气愤忧伤的语气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哎,他死了。可是死了又怎么样?我……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这些?为什么要把这些讲给我听?时辰一到,我自己也要死的……跟他一样。……我跟别人一样埃”“这是实话。”骑兵大尉大声说,重重地坐在地上,“时辰一到,我们也会死的,跟别人一个样。……哈哈。我们怎么活着……那是不屑旁人一顾的区区小事。可是说到死,我们却会跟大家一样地死。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回事,请相信我的话。因为人活着就为了等死。人总会要死的。……既然这样,人怎样活着还不是一个样?马尔季亚诺夫,我说的在理吗?我们再喝点……趁活着再喝点。”

  雨点稀稀拉拉地掉下来。浓密的黑暗笼罩着躺在地上的人影,他们睡的睡,醉的醉,身子蜷曲着。从夜店里射出来的那条光带渐渐暗淡了,抖动起来,忽然消失了。显然,灯被风吹灭了,或者里边的煤油烧干了。雨点打在夜店的铁皮顶上,声音怯弱而犹豫。城里山坡上传来钟楼发出的稀疏而悲凉的钟声,那是教堂看守人敲的。

  铜钟的响声从钟楼上飘来,在黑暗中轻轻地飘荡,渐渐地消失。可是黑暗还没来得及消除那颤抖的叹息般的余音,第二下钟声又响起来,又在夜晚的寂静中响起黄铜那忧郁的叹息声了。

  第二天早晨佳帕第一个醒来。

  他翻个身,躺平,仰望天空;只有这样躺着,他那残废的脖子才容许他瞧见头上的天空。

  天色灰白而单调。在那儿,上边,聚集着潮湿而寒冷的昏暗,挡住阳光,遮蔽了广阔的蓝天,向尘世倾注着沮丧。佳帕在胸前画个十字,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想看一看哪儿还剩了酒。酒瓶空了。佳帕从伙伴身上爬过去,开始看那些杯子。

  他发现有一个杯子几乎装满了酒,端起来就喝,用衣袖擦擦嘴巴,用手摇了摇骑兵大尉的肩膀。

  “起来……嗨。听见了吗?”

  骑兵大尉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眼睛瞧着他。

  “应当去报告警察……嗨,起来。”

  “报告什么?”骑兵大尉半醒半睡,生气地问道。

  “报告他死了,……”

  “你说的是谁?”

  “那个念书人。……”

  “菲利普?是埃”

  “你忘了……唉。”佳帕用沙哑的声音责备道。

  骑兵大尉站起来,大声打呵欠,伸个懒腰,弄得骨节喀喀作响。

  “那你去报告吧……”

  “我不去……我不喜欢他们。”佳帕阴郁地说。

  “嗯,你去把助祭喊醒。……我到那边去看看。”

  骑兵大尉走进夜店,在教员脚旁站住,死人躺在那儿,身子挺得笔直,左手放在胸口上,右手搁在一边,仿佛要举起胳膊打什么人似的,骑兵大尉心想:教员要是现在站起来,身子就会跟“一个半塔拉斯”一般高,后来他在板床上挨着教员的脚坐下,想起他们在一起生活有三年左右,不由得叹了口气。佳帕走进来,歪着头,就像山羊要用犄角顶人似的。他在教员那双脚的另一边坐下,瞅着他黑乎乎的脸,那张脸平静而严肃,他紧闭嘴唇。佳帕声音沙哑地说:“是啊,……瞧,他死了……我不久也会跟他去的……”“你也该死了。”骑兵大尉心情不快地说。

  “是时候了。”佳帕同意道,“你也该死了,……总比这样活着要强。……”“可也许不如活着好呢。你怎么知道?”

  “不会比这更坏了。人死了,是跟上帝打交道。……现在却是跟人打交道,……可是人都是些什么玩艺呀。”

  “得了,行了,别哑着嗓子嚷。”库瓦尔达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说。

  在昏暗的夜店里,空气变得庄严而肃静。

  他们在死去的朋友脚旁坐了很久,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后来佳帕问道:“你给他下葬吗?”

  “我?不。让警察去给他收尸吧。”

  “哦。我看,你该给他下葬。……要知道,你已经从瓦维洛夫那儿拿了他写状子的钱。……要是不够,我来给……”“他的钱在我这儿……可是我不想用来下葬。”

  “这不好。你占死人的便宜。我马上告诉大家,说你想霸占他的钱……”佳帕威吓说。

  “你真蠢,老鬼。”库瓦尔达轻蔑地说。

  “我才不愚蠢呢……我只是说,这样做不好,不义道。”

  “好了。你别纠缠我。”

  “瞧你说的。那是多少钱?”

  “25卢布……”库瓦尔达心不在焉地说。

  “哎。……要能给我五卢布才好呢。……”“你这个可恶的老坏蛋……”骑兵大尉冷冷地瞧着佳帕的脸说,“真的,给我吧。……”“去你的。……我要用这笔钱给他立块碑呢。”

  “给他立个什么?”

  “我要买一块磨石和一个锚。我把磨石放在坟上,再把锚的链子套在上面。那会很重呢……”“这是干什么?你这种做法真是稀奇古怪。……”“哎,……用不着你管。”

  “你当心,我会捅出去……”佳帕又威胁说。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呆视着他,沉默了一阵子。

  “你听,……有人来了。”佳帕说,站起身来,走出夜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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