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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落的人们(13)


  “我相信他肯定会来的,但不是乘马车。我们来为你的未来干一杯,未来的苦役犯。你要是谋杀一个富人,就把钱分给点我,那么,老弟,我就要到美洲,到那个……叫啥名来着?兰帕斯……不,到潘帕斯去。我到了那儿,就设法弄个美国总统当当。然后我向全欧洲宣战,把它打得稀巴烂。我要买通欧洲的……军队。我要收买法国人、德国人、土耳其人,叫他们自相残杀……就跟伊利亚·穆罗梅茨用鞑靼人打鞑靼人一样。只要有钱,就能做伊利亚……消灭欧洲,把犹大·佩通尼科夫雇来做当差的。……他肯做的……每月给他一百卢布,他就肯做。不过这个听差不是个玩艺儿,因为他会偷东西。……”“而且瘦女人比胖女人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瘦女人开销少些,”助祭振振有词地说,“我的前妻做衣服要买12俄尺的布,可是我的后妻十俄尺就够了。……吃起东西来也少些。……”“一个半塔拉斯”负疚地笑起来,转过头去对着助祭,用一只眼睛盯住他的脸,难为情地说:“我也有过老婆呢……”“老婆人人都可能有过,”库瓦尔达说,“不过继续你的谎话吧……”“她瘦精精的,食量不校……甚至活活地撑死了。

  ……”

  “独眼龙,你把她毒死了。”“剩饭”肯定地说。

  “不,天地良心。她是吃鲟鱼胀死的。”“一个半塔拉斯”说。

  “可是我跟你说:她是你毒死的。”“剩饭”一口咬定道。

  这种情况在他是常有的事:先说一句荒谬的话,然后就一个劲儿地唠叨,又无任何理由来证实他的话。他先是带着任性的孩子的口气说,渐渐地就差不多变成了疯狂的嚎叫了。

  助祭给他的朋友鼓劲:

  “不,他不可能毒死她……没什么原因嘛。……”“可是我说,是他毒死的。”“剩饭”尖叫道。“得啦。骑兵大尉神气活现地大吼一声。他的烦闷无聊变成了痛苦的愤怒。他用凶狠的眼睛瞧着他的朋友们,却没能在那些半醒半醉的脸上找到能进一步泄怒的借口,就把头垂到胸上,就这样坐了几分钟,随后在地上躺下,脸朝着天。“流星”在吃黄瓜。他手里拿着黄瓜,看都没看,用嘴把它嘬进半截,再用大黄牙一咬碎,弄得汁水四溅,溅了他一脸,看来他并不想吃黄瓜,不过这吃的过程倒让他津津有味,马尔季亚诺夫像神像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一直保持坐下来时的姿势,同样聚精会神而阴沉地瞧着一个已经喝空一半的六升大酒瓶。佳帕瞅着地面,嘴里在嚼肉,而他的老牙却嚼不动。“剩饭”躺在那儿,背朝着天,咳个不停,把他整个小身子蜷成一团。剩下的那些沉默的人的黑影,坐着的,躺着的,姿态各异,破烂的衣服使他们看上去像些丑陋的野兽,由某种粗暴而奇妙的力量创造出来,借以嘲讽人类。

  从前在苏兹达尔城,

  有个门第不高的太太,

  她浑身抽搐,

  心情不快。……

  助祭低声唱着,抱住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那一个看着他的脸愉快地笑着。“一个半塔拉斯”色迷迷地嗤嗤笑。

  夜晚将近。天空中繁星微微闪烁,城里高坡上燃起万家灯火。河上传来轮船凄惨的汽笛声,瓦维洛夫小饭铺的大门‘咯吱’一声关上了,震得玻璃发出刺耳的响声。有两个黑影走进院子里来,凑近酒瓶四周的那群人。有一个人影哑着声问:“你们在喝酒吗?”

  另一个又嫉妒又快活地低声说:

  “瞧瞧这些魔鬼。”

  后来有一只手伸过助祭的头顶,拿起一个酒瓶,然后把瓶里的酒倒进杯子里,响起那种特有的滴嘟声。然后他俩大声嗽喉咙。

  “哎,心里不难受呀。”助祭叫道,“独眼龙。咱们来回顾古代,唱《在巴比伦的河上》吧。”

  “难道他会唱?”西姆佐夫问。

  “他吗?老兄,他在主教唱诗班里当过独唱……好,独眼龙……在河——河——河上……”助祭的嗓音像是狂叫,像有点沙哑,时断时续,他的朋友用刺耳的假嗓子唱起来。

  那所无人继承的房子笼罩在黑暗之中,体积显得膨胀起来,或者那一大堆半朽的木料像是向那群人凑近来,他们的狂叫在房子里引起混浊的回声。蓬松的乌云在他们头上的天空慢悠悠地浮动。这些沦落的人们当中,有人鼾声大作,其余那些还没喝得大醉的人,有的一言不发地喝酒,吃东西,有的低声说话,说话间常常有很长的停顿。这场盛宴,酒和菜都异常丰盛,大家却郁郁寡欢,这是少见的。平常,夜店的住客们一喝酒,总是热闹非凡,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却总也没有这种场景。

  “你们这些狗。别吠了,……”骑兵大尉对歌手们说,从地上抬起头来听着,“有人来了,……坐着马车……”马车来到这条街上,而且是在这种时刻,不能不引起大家的注意。城里有谁会冒险坐着马车走这条坑坑洼洼的街道呢?这会是谁呢,到这儿来干什么?大家抬起头来听着。在夜的一片静谧中清晰地传来马车轮子不断碰撞挡泥板的沙沙声。马车越来越近。这时候响起某人粗鲁的问话声:“喂,究竟去哪儿?”

  有人回答说:

  “喏,大概就是这所房子。”

  “我这马车再也不往前走了……”

  “这是来找我们的。”骑兵大尉叫道。

  “是警察。”一个惊谎的低语声响起来。

  “警察居然坐马车。傻瓜。”马尔季亚诺夫声音低沉地说。

  库瓦尔达站起来,朝大门口走去。

  “剩饭”低下头,瞧着他的背影,开始听。

  “这里是夜店吗?”有人用刺耳的嗓音问。

  “是。”骑兵大尉用不快的男低音答道。

  “记者契托夫住这儿吗?”

  “您把他送来了?”

  “对……”

  “喝醉了?”

  “他病了。”

  “那就是说醉倒。喂,教员。好,站起来。”

  “别急。我来扶您。……他病得厉害。他在我家里躺了两天,您搀着他的腋下。……大夫给他看过玻不太妙。

  ……”

  佳帕站起来,慢慢往大门口走去。“剩饭”却笑了一声,喝起酒来。

  “点灯。”骑兵大尉命令道。

  “流星”走进店里,在屋里点上灯。于是一道宽宽的光带从夜店门口投到院子里,骑兵大尉跟一个矮个的人一起扶着教员,沿着那道光带走进店里。教员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口上,两只脚在地上蹭,两只胳膊在空中耷拉着,跟断了似的。在佳帕的帮助下,他们把他放在板床上,他呢,浑身发抖,轻声呻吟,在板床上直挺挺地躺着。

  “我跟他在同一家报社里做事……他很不幸。我对他说:‘请吧,您就住在我家里,不碍事的。……’可是他求我说:‘您把我送回去。’他很着急……我看这对他不利,就把他送来了。……他的家不就是这儿吗?……对吗?”

  “照您看,他还有别的家吗?”库瓦尔达粗鲁地问道,注视着他的朋友,“佳帕,去弄点凉水来。”

  “那么……”矮个的人为难地踌躇道,“我想……这儿不再需要我了吧?”

  “您吗?”骑兵大尉目光锐利地瞧着他。

  矮个的人穿一件很旧的上衣,可是衣扣却仔细地从下扣到下巴底。他裤子的底边已经破损,帽子旧得褪了色,揉得跟他那张饥饿的瘦脸一样皱皱巴巴。

  “对,不需要您了,像您这样的人,我们应有尽有……”骑兵大尉说,转身去不理会那矮个子。

  “那么,再见。”矮个子说着,往门口走去,但又在门口轻声要求说,“如果他有不测……你们通知一下编辑部。……我姓雷若夫。我好写一篇短短的讣告,你们知道,他毕竟是为报社出过力的人……”“哼,您是说,讣告?写20行,赚40戈比?我会办得更好点:等他归天了,我就割下他的一条腿,送到编辑部,交给您。这对您比写讣告合算得多,够您吃三天的……他的腿肥得很。……他在世的时候,你们那儿的人就都吃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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