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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洛夫夫妇(15)


  医生圆睁着眼睛望着他们,摸了摸额头,困惑不解。

  “你……不是喝醉了,就是发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格里沙没有屈从,也不能屈从。他讥讽地回答医生说:“可是您是怎样理解的?你们做的又是什么呢?消毒,哈,哈。医箔…可是那些健康的人却因为生活的重压而在死亡……玛特略娜。我要敲碎你的脑袋。走吧……”“我不跟你去。”

  她脸色苍白,强作镇静,她的眼睛坚定而冷冷地望着丈夫的脸。尽管格里戈里壮大了英雄胆,还是背转身去,并且耷拉着头,不吭声了。

  “呸,真讨厌。”医生啐道,“连鬼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呀。滚吧。快滚开,还得感谢,我没有好好教训你一顿……应该让你受审判……傻瓜,滚开。”

  格里戈里默默地看了医生一眼,又低下头来。如果把他打一顿或者是送到警察局里,在他看来,也许更好一些……“最好再说一遍,你走不走?”格里沙嘎声地问。

  “不,我不走。”她一边回答,一边微微地弯下身子,似乎在等着挨打。

  格里沙挥了一下手臂。

  “嗯……你们全都见鬼去吧。……我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屁用?”

  “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笨蛋。”医生开始劝说。

  “别骂人。”格里沙叫道,“嗯,该死的肮脏的婆娘,我走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也许,能再见到……那要等我高兴。但是假使我们再见面,那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好,你要明白。”

  于是奥尔洛夫向门口走去。

  “再见,悲剧演员。”当格里戈里走过医生身边时,医生嘲弄地说。

  格里戈里收住脚步,用忧郁的闪动着的眼睛望着医生,克制着自己,低声说:“你别招惹我……别再把发条上紧了……它现在松了,谁也没受伤害……得了,就这样吧。”

  他从地板上拾起便帽,戴在头上,犹豫了一下,没再望妻子一眼,就走了出去。

  医生用探询的目光望着玛特略娜,她面色苍白地站在他面前。医生朝格里戈里身后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嗯。……他现在去哪儿呢?”

  “喝酒。”奥尔洛娃肯定地说。

  医生扬了扬眉毛,走了。

  玛特略娜望了一望窗外。在苍茫的暮色中,在风雨里,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快速地离开病室向城里走去。人影相伴,在潮湿的、灰蒙蒙的田野之中……玛特略娜·奥尔洛娃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转身走到屋角,跪了下来,开始祷告,一个劲地叩头,一边热情地、喃喃地,上气不接下气地祈祷着,一边用激动而抖动的双手摸着胸口和喉咙。

  有一回我去参观N城的一所技术学校。向导是我的一个熟人,他是学校的创始人之一。他引导我参观这所设备齐全的学校,并且对我讲道:“正如您所见,我们可以自夸……我们的学校正在成长,办得越来越兴旺。在教师的选择上获得了惊人的成功。比方说,在制靴和制鞋车间里,有一位女教师,她是一个普通的女靴匠,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位可爱的人物,小精灵,可是品行极为端正。不过,去它的……嗯,是的,就是这样,这个女人,普普通通,我说的是女靴匠,可是她工作得可出色啦。……她很会传授她的手艺,非常热爱孩子们,简直令人惊奇。她是一个无价之宝的女工……她一个月挣12卢布,住在校内……用这么少的钱收养了两个孤儿。我告诉您,这是个极有趣的人物。”

  他这样热心地称赞那个女靴匠,引起了我想认识她的愿望。

  这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就这样,有一天玛特略娜·伊凡诺芙娜·奥尔洛娃对我讲述了她的悲惨生活。她和丈夫分手后,起初一阵子,他没有让她安静过。他时常喝得醉醺醺地找岔,到处暗中监视她,狠心地打她,她都忍了。

  病室停办的时候,一位女医生推荐玛特略娜·伊凡诺芙娜到学校来工作,并且可以摆脱丈夫。这两点都办到了。奥尔洛娃开始过着宁静的,劳动的生活。在她相识的女医生们的帮助下,她学会了识文断字,从孤儿院里收养了两个孤儿——一男一女。她工作着,对自己的处境心满意足,但是却带着忧郁和恐怖的心情回首过去的生活。她非常爱护她的学生,非常理解她自己的工作的意义,自觉地对待它,因而受到了学校一致尊敬。但是她总是干咳着,这种咳嗽令人生疑,她消瘦的面上有种不祥的红晕,她灰色的眼睛里饱含忧郁。

  我也认识了奥尔洛夫。我在城里的一个贫民窟里找到了他,在见过二三回面以后,我们成了朋友。当他重述他妻子讲过的故事之后,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是这样的,这就是说,马克西姆·萨瓦迪伊奇,把我举起来,又抛下来。我就这样没做出任何英雄业绩。可是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希望能在什么事情上超群出众……如果能将地球碎为粉末,或者组织一伙匪帮,那该多好。总之,做做这一类事情,我就可以站在万人之上,从高处向他们吐口水……并且对他们说:‘哎,你们这些恶棍。你们为了什么生活?你们过的啥日子?你们是一群披着狼皮的骗子,不是别的。’然后从高处一个倒栽葱跌下来,摔个粉身碎骨。哼,是——是的。哎呀,生活是多么乏味,多么闷人呀。……摆脱玛特略娜的钳制后,我曾想过:‘嗯,格里沙,自由自在的航行吧,已经起锚了。’但是起的不是地方,水太浅。停船搁浅了……但是我不会干等在这里,别担心。我要露一手。怎么露?鬼才晓得……老婆?让她见鬼去吧。难道像我这样的人需要老婆?要她干吗?……当我感到五湖四海,同时都在向我招手的时候……我生下来心头就带着不安分的情绪……我的命运决定我做一个流浪汉。我步行、乘车、浪迹天涯……没找到任何安慰……我喝酒吗?当然,不然做什么呢?不管怎样伏特加酒能扑灭心里的……因为心里熊熊地燃烧……一切都令人恶心——城市、乡村、各式各样的人……呸。难道就想不出来比这些更好的东西吗?总是在互相过不去……把所有的人都卡死才好呢。嗳,你呀,生活,你真是一种鬼把戏埃”我和奥尔洛夫坐在一个酒店里面谈话,酒店里那扇沉重的门时开时关,每次开关时就发出一种令人心荡神移的吱吱声。酒店内部给人的感觉,它就像是一张巨大的嘴,正在慢慢地、但是谁也逃避不了地、一个接一个地吞噬着可怜的俄罗斯人,不安分的,以及别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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