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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洛夫夫妇(13)


  “死了,就完了。他生前怎样,不碍你的事……可是他归天了,这真叫人难过。他真是一个活泼的孩子。他把手风琴……唉,一个机灵的小男孩……有时候我望着他,心里想:把他收来当一个学徒……一个孤儿……他也许会习以为常,给咱们做儿子……你是一个健康的女人,可是,不生孩子……生过一次,却又不生了,嗳,你呀。要是咱们有那么几个小淘气的话,看着他们,咱们的生活就不会这么单调了吧……要不,活着,工作……都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你和我的口粮……为什么……为什么咱们需要口粮?为的是工作……成了没有意义的循环……可是,要是有了孩子的话,就是另当别论了。是的……”他的头垂到胸前,用忧伤、不满的声调说着,玛特略娜站在他面前听着,脸色越变越苍白。

  “我是健康的,你也一样,可是没有孩子……为什么?嗯——是的……我这样想了又想,就……喝起酒来了。”

  “你说的不是真话。”玛特略娜坚定地大声说,“你说的不是真话。不许你对我说这些下流话……听见没有?不许。你喝酒,不过是由于放荡,不能克制自己,和我不生孩子没一点关系。你说的不是真话。”

  格里戈里大吃一惊。他把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的妻子,简直不认识她了。他以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怒不可遏,她从来也没有用这样残酷,凶狠的眼睛看过他,也从来没这么大声地说过话。

  “啊,啊?”格里戈里双手抓着椅子的坐垫,“蔼—呀,说下去。”

  “我就要说。我原本不说的,但是我忍受不了你的这种责骂。我没为你生小孩吗?永远不生。我已经不能生了……不生。……”她的叫喊声里夹着嚎啕大哭。

  “别叫嚷。”她的丈夫警告他说。

  “为什么我不生,啊?嗯,你只要想一想,你打了我多少次?你在我腰上拳脚并下过多少回?……你算一算吧。你是怎样折磨我、虐待我的?你知道吗,你毒打我之后我流过多少血?内衣都被染成一片红。我亲爱的丈夫,是这个原因使得我不生小孩的呀。你怎么能够为这来责怪我呢,啊?你望着我,脸上不感到羞愧吗?……要知道,你是一个杀人犯。你明白吗?——杀人犯。你杀死了,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而你现在却来责骂我,嫌我不能生儿育女……你对我做的一切我都忍了又忍了,我一切都原谅了你,可是你的这些话我却永远不能饶耍一直到我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来。是你自己的过错,你把我折磨成这样,你难道不明白吗?难道我和所有的女人不同,我不会想要孩子吗?。多少个夜晚,我夜不能眠,祷告上帝保佑我能怀上你的孩子,你这杀人犯的孩子……当我看见别人的孩子时,我由于嫉妒和怜悯自己,痛苦得透不过气来……我多么希望……圣母呀。……我轻轻地抚爱过……这个生卡……我怎么啦?上帝。我是个连孩子都不会生的女人……”她的呼吸窒息了。从她嘴里蹦出了毫无意义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

  她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她颤抖着,抓自己的脖子,抽泣着。格里戈里紧紧地抓着椅子,他面色苍白,神情沮丧地坐在她对面,睁大着眼睛望着这个对他说来陌生的女人。他怕她,怕她捏着他的喉咙,把他掐死。她那双可怕的闪着凶光的眼睛告诉他的正是这一点。她现在比他强一倍,他感觉到了这点,并且胆战心惊了。他不能站起来打她,要是他没有明白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吸取了巨大的力量,现在她已根本变了样的话,他有可能会大打出手的。

  “你伤透了我的心……你对我罪孽深重。我忍了,连屁都没放一个……因为我爱你,可是我受不了你这样的埋怨。……我已经没有力量了……你是上帝赐给我的丈夫。让你为你的那些话,三倍地受诅咒吧……”“别说了。”格里戈里吼叫着,露出他的牙齿。

  “你们这些爱斗嘴的人。忘记了在什么地方了吗?”

  格里戈里眼前好像蒙了一层浓雾。他没看见是谁站在门边,骂了几句脏话,把那个人推到一旁,跑到田野里去了。玛特略娜在房间正中站了一会儿,颤颤悠悠地,像个瞎子,将两臂伸向前方,走到床前,呻吟着倒在床上。

  天色已晚,金黄色的圆月不时从灰蓝色乌云的裂隙中好奇地窥视着房间的窗户。但过了不多一会儿,那连绵不断,发人愁思的秋雨的先驱——密密麻麻的雨滴就开始敲打起病室的玻璃窗和外墙,发出沙沙的响声。

  钟摆均匀地发出滴答的声音。雨点不断地打在玻璃窗上,一小时一小时过去了,雨还在不断的下着。这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用她那红肿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她咬紧牙关,颧骨突出。雨还是不断地打在墙上和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好像它正固执地用一种令人心烦的单调的声音,在喃喃地诉说着什么,它想在某一方面说服什么人,但是又没有足够的热情去很快地、圆满地做好这件事,因此它就想用这种苦恼的,冗长乏味的、缺乏真正信仰热情的说教去达到它的目的。

  天空蒙上一层黎明前的雾气时,雨还在下着,这种雾气预示着整天都会阴雨绵绵。玛特略娜不能入眠。从单调的雨声中她好像听到了忧伤的使她害怕的问题:“现在怎么办呢?”

  回答她的是浮现在她面前的烂醉如泥的丈夫的形象。她很难放弃对宁静的充满了爱情的生活的梦想,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梦想,因此她想驱走那危险的预兆。同时她头脑中闪过如果格里戈里再喝酒的话,她就不能再和他共同生活的想法。

  她看见的他已经是另一个人,自己也变样了,过去的生活引起她的恐怖与嫌恶——这是一种她以前没有经历过的新的感觉。但是她到底是一个女人,又开始责怪自己不该与丈夫争吵。

  “这是怎么发生的?……哦,上帝。我就像从挂钩上掉下来一样……”天已大亮。浓雾笼罩着田野,灰色的云雾遮天蔽日。

  “奥尔洛娃,该值班了……”

  她听从这传入她房里的呼声,起了床,匆匆地洗漱完毕,来到病房,她感到自己浑身无力,几乎病了。她那无精打采、满面愁容、两眼暗淡无光的模样儿使每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你病了吗?”女医生问她。

  “没什么……”

  “你说吧,别觉得不好。可以找到替班的人的……”玛特略娜感到心中有愧,她不愿意在这位好心肠的、但毕竟是陌生人的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恐惧和痛苦。她从自己饱受痛苦的心灵深处吸取出最后一点勇气,微笑着对医生说:“没什么。和丈夫斗了几句嘴……就会过去的……不是头一回……”“您真可怜。”了解她生活的女医生叹了一口气。

  玛特略娜想把自己的头埋到女医生的膝盖上放声痛哭,但是她只是紧闭着双唇,用手摸着喉咙,将已经要迸发出来的痛哭压回到胸中去。

  她一下班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眺望着窗外。一辆急救车正在田野里向病室驶来——显然,是来送病人的。天上下着濛濛细雨……别的再没有什么了。玛特略娜从窗前转过身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脑子里想着一个问题。

  “现在咋办呢?”

  她感到困乏,迷迷糊糊地坐了很久,走廊上每一阵脚步声都使她颤栗,她不禁从椅子上抬起身来,望着房门……但是最后,当这扇门打开了,格里戈里进来时,她并没有胆战心惊也没有站起来,因为她感到,似乎秋天的乌云猛地从天上降落到她的身上,用它们的全部力量压着她。

  格里戈里站在门边,把他的湿帽子扔在地板上,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妻子。他身上淌着水,满脸通红,眼睛矇矇眬眬的,张开大嘴微笑着。他走着,玛特略娜听见他靴子里的水在咕咕地响。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在她是大出所料。

  “好呀。”她说。

  格里戈里笨拙地摆了一下头,问道:

  “你愿意我跪下来吗?”

  她没吭声。

  “不愿意?悉听尊便……我老想,我对你是不是有罪呢?

  结果是——我有罪。现在我说,你愿意我跪——跪下来吗?”

  她还是没有吱声,闻到他身上一股伏特加酒味,一种苦恼的感情使她肝肠欲断。

  “你呀——别使性子了。趁我现在没有气的时候,”格里戈里提高了嗓音说,“喂,你发发慈悲吗?”

  “你喝醉了,”玛特略娜叹着气说,“去睡吧……”“瞎扯,我没醉,我是——累了。我一直在走着,想着……老兄,我想了很多……噢。你小心点。……”他皮笑肉不笑,用一个手指头威胁她。

  “为什么你不吭声?”

  “我现在不能和你说话。”

  “不能?为什么?”

  他突然面色通红,语气也更加强硬了。

  “你昨天在这儿对我嚷嚷了半天,骂够了……嗯,我现在倒来求你的饶耍你要明白。”

  他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些话,他的嘴唇颤动,鼻孔张开。玛特略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那地下室里的星期六的格斗,他们那苦闷的,令人窒息的生活,“我明白。”她恶声恶气地说,“我看见了,你现在又要大发兽性了……唉,你呀。”

  “要大发兽性了和这事情毫无关系……我说,饶不饶恕?

  你怎么想?我需要你的饶恕吗?你不饶恕我照样能活,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原谅我……懂吗?”

  “走开,格里戈里。”女人气恼地叫道,把脸扭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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