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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7)


  但当这位历史学家用画家的笔法描绘斯坚卡·拉辛的形象和使“伏尔加自由逃民团之大公”跃然纸上时,加那瓦洛夫的神态完全改变了。开始他一副乏味和不感兴趣的样子,睡眼朦眬,——他后来渐渐地,在我没有留意之中,在我的面前展现了一副让人吃惊的新的神态。坐在我对面的木柜上,双手抱膝,把下巴搁在上面,他的大胡子都遮住了他的腿,他用那双在紧皱着的粗眉毛下奇怪地闪烁着的充满渴望的双眼看着我,在他身上那种孩子般的天真已荡然无存,这使我感到惊奇,他一切都是那么朴实,透着女性般的温柔,他那双蓝色的慈善的眼睛,——此刻也暗淡无光和细小,——这一切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在他那缩成一团的肌肉鼓鼓的身躯里有着某种狮子般的充满激情的东西。

  “念吧。”他悄声却又威严地说。

  “你怎么啦?”

  “念吧!”他重复了一句,他声音里既有请求又夹杂着不快。

  我接着往下念,时不时地瞟他一眼,他愈发激动了。从他身上透出一种让我亢奋和陶醉的气息——就像某种热气腾腾的雾。于是我念到了斯坚卡是如何被捕的。

  “被捕啦!”加那瓦洛夫叫了起来。

  这叫声里充满了痛苦、委屈、愤怒。

  他额头直冒汗,眼睛奇怪地圆睁着。他从木柜上一跃而下,高耸在我对面,激动不已,把手放在我肩上,急匆匆地大声说:“等一等!别念了……说一说,接着怎么样?不,停一停,别说!处死他了?啊?快念!马克西姆!”

  可以认为是加那瓦洛夫,而不是弗洛尔卡——才是拉辛的亲兄弟。似乎三百年来,某种至今没有中断的血缘关系把这个流浪汉和斯坚卡连接起来,这个流浪汉以活生生的、结实躯体的全部力量,以“无比”苦恼的心灵的全部激情感受到三百年前被捕的自由之鹰的痛苦和愤怒。

  “念吧,看在基督的份上!”

  我兴奋而又激动地念着,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与加那瓦洛夫一道体尝着斯坚卡的苦恼。我们这就念到了刑讯的那一段。加那瓦洛夫把牙咬得喀喀作响,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在闪烁着,像炭火一样。他在后面扑到我身上,眼睛同样也没离开书。他的呼吸声响彻我的耳际,把我的头发从头上吹到了眼前,我甩了甩脑袋,想把头发弄开。加那瓦洛夫看见了我的这一举动,便把他那只重重的手掌放到我的头上。

  “这时拉辛把牙咬得喀喀响,把牙和血都吐在了地上……”

  “得啦!……见他的鬼!”加那瓦洛夫叫道,把书从我手中一把抢过去,用力扔在地上,然后就瘫坐在上面。

  他哭了,由于不好意思落泪,他号着,为的是不致哭得太厉害。他把头埋在膝盖里,一边哭着,一边在那脏兮兮的斜纹布裤上擦眼泪。

  我坐在他前面的木柜子上,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马克西姆!”加那瓦洛夫坐在地上说。“简直可怕极了!彼拉……瑟索伊卡,还有斯坚卡……啊?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他居然把牙齿都吐出来了!……啊?”

  他全身颤抖了起来。最让他吃惊的是斯坚卡那吐出来的牙齿,说到牙齿,他时不时地痛苦地抖动着双肩。

  在我们面前展现的这幅痛苦而又残忍的场景使我和他像是喝醉了似的。

  “你再给我从头到尾读一遍,成不?”加那瓦诺夫从地上把书拾起,递给我,说服我道,“还有,指给我看看,哪块儿写到了牙齿?”

  我指给他看了,他用眼睛盯着这几行。

  “是这样写的:‘把自己的带血的牙齿吐了出来?’可这些字和别的字一样……天啊!不把他给痛死啦?啊?连牙齿都……后来怎么样啦?处死了?哎呀!天啊,还是把人给处死了!”

  他显得充满激情,快活无比,眼睛里洋溢着满意之情,极力希望受苦受难的斯坚卡快点死的怜悯之情使我不寒而栗。整整这一天我们都被一种奇怪的雾笼罩着,我们老是谈论斯坚卡,追忆他的生活,写他的那些歌儿和他受的严刑拷打。有两三次加那瓦洛夫用他那洪亮的男中音唱起歌儿来,但又突然不唱了。

  从此以后我们彼此更加亲密了。

  我又给他念了几次《斯坚卡·拉辛的暴动》及《达拉斯·布尔巴》和《穷人》。达拉斯同样引起了我的听者极大的兴致。但是达拉斯没有科斯多马罗夫的书那样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加那瓦洛夫不理解马卡尔·杰乌什金和瓦利娅。马卡尔信里的语言只让他觉得可笑,而对瓦利娅他则抱着怀疑的态度。

  “真有你的,对老头儿这么钟爱!狡猾的女人!……可他——是个这么个丑八怪!马克西姆,你可别再念这些个无聊的玩艺儿!这有啥意思!他给她写信,她给名写信……真是糟践纸张……让他们见鬼去!既不可怜,也不可笑,干吗要写?”

  我向他提起波德里波沃村的人们,可他并不同意我的看法。

  “彼拉和瑟索伊卡——这是另一种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儿,他们生活着,战斗着……而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光知道写信……无聊透顶!这些人都不能算是人,写得不咋样;是凭空想出来的,瞧达拉斯和斯坚卡,要是他们凑在一块儿……我的天啊!他们会干出多大的事。那时彼拉和瑟索伊卡——会振奋精神是吗?”

  他搞不清时代,在他的想象中他所喜欢的英雄都生活在一起,只是其中两个在乌索里埃,一个在霍霍尔,一个在伏尔加……我磨破嘴皮子才使他相信,哪怕瑟索伊卡和彼拉顺着卡马河而下,他们也不会遇上斯坚卡,斯坚卡就是走过顿河高加索到霍霍尔,在那儿他也找不到布尔巴。

  当加那瓦洛夫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十分不快。我试着给他讲一讲布加乔夫暴动,想看看他对叶美尔卡的反映。加那瓦洛夫对布加乔夫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哎,头号骗子,——真有你的!冒充沙皇作乱……毁了多少人,狗杂种!……斯坚卡呀?——这,老弟,就是另一码子事了。而布加契——只不过是个卑鄙小人而已。真够劲儿!我说还有没有像斯坚卡这样的书?去找一找……但你把这个让人肉麻的马卡尔搁在一边儿——没意思。你最好再念一遍,斯坚卡是怎么被处死的……”

  在过节的时候我和加那瓦洛夫过河到草地去。我们随身带上一点伏特加酒,面包和书,照加那瓦洛夫对这种旅行的说法是,我们从一清早就到“自由的空气中”。

  到“玻璃厂”去是我们特别感兴趣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称呼这栋坐落在不远处的田地上的建筑。这是一栋石砌的三层楼的房子,屋顶已经坍塌,窗框已经变了形,有几个地窖整个夏天到处都是湿气熏人的泥泞,这栋房子呈绿灰色,一半已受损,仿佛要倒下来一般,它从田野上用它自己那些黑漆漆的,凹进去的,残损不全的窗子眺望着城市,可怜巴巴,行将就木。春讯时,这栋房子年复一年被河水冲洗,可整栋房子从窗框到地基都盖上了一层绿霉,仍旧岿然不动,四周都是水洼,挡住了时常来访的警察,——它耸立着,虽说没有窗框,却给形形色色来历不明和无家可归的人们提供了安身之处。

  楼房里总有很多人,衣衫褴楼的,忍饥挨饿的,怕见阳光的,他们像猫头鹰似的生活在这栋破楼里,我和加那瓦洛夫是他们的座上客,因为他和我,从面包房出来时,总是带了又大又白的圆面包,在路上还买了一俄石伏特加酒和一盘“热菜”——肝呀,肺呀,心呀,肚呀什么的。只需花上两三个卢布我们就能请加那瓦洛夫所称的“玻璃厂的人们”美食一餐。

  作为回报,他们给我们讲故事,所讲的故事中,惊心可怖,撼人心魄的真事和最朴实的谎言神奇地交织在一起。每个故事在我们眼前仿佛如一条条花边,上面多半是黑线——这是真事,色彩艳丽的线——是谎言。这种花边落进了脑海和心田,并用它那各种各样残酷的,让人心痛的画面紧压着脑子和心,压得它们发痛。“玻璃厂的人们”用他们的方式爱着我们——我时常念书给他们听,而且他们几乎总是聚精会神,若有所思地听我说书。

  这些被生活所抛弃的人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使我惊讶不已,我如饥似渴地听他们的故事,加那瓦洛夫听的目的是想驳斥讲叙者的高论并且把我也拽进去争论一番。

  听了一个衣着奇特,看上去不好惹的人所讲的生活和堕落的故事,——听了这种带有证明和辩护意味的故事,加那瓦洛夫若有所想地微笑着并摇了摇头。这一举动被人察觉了。

  “你不信,廖沙?”讲叙者叫道。“不,我信……怎么能不相信人呢!就是你看到——他在撒谎,也得相信他,听他讲,并且尽力去理解他干吗要说谎。有时候说谎比说真话更能说明一个人……而我们对自己又有什么真话能说呢?只能是一些污言秽语……可说谎要好一些……是吗?”

  “是呀,”讲故事的人赞同地说道,“可你为什么仍摇头呢?”“为什么?因为你推论得不对……你说起来好像是你的伙伴们和各式各样的路人而不是你自己导致了你整个一生。可这段时间你又上哪儿去了呢?你为什么没有力量来自控你的命运呢!结果是我们总是怨天忧人,可我们也是人呀!也就是说,我们也同样可以被人怪罪,别人妨碍了我们的生活——意味着我们同样也妨碍了别人的生活,对不对?哈,这又怎么解释呢?”

  “应该建立一种无拘无束的无人妨碍的生活。”别人对加那瓦洛夫说。

  “又由谁来建立生活呢?”他得意洋洋地问道,担心别人会抢先回答,又立即答道,“我们,我们自己!如果我们不能建立生活,建立得不好,那我们又如何建立生活呢?归根结蒂,我的弟兄们,关键全在——我们!嗯,可是显而易见,我们是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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