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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她惊惶的眼睛显示出来,不管她曾经有过什么意图,有过什么勇气,现在肯定都烟消云散了。

  “你们两人动身回家,黛西,”汤姆说,“坐盖茨比先生的车子。”

  她看着汤姆,大为惊恐,但他故作宽大以示侮蔑,定要她去。

  “走吧。他不会麻烦你的。我想他明白他那狂妄的小小的调情已经完了。”

  他们俩走掉了,一句话也没说,一转眼就消失了,变得无足轻重,孤零零的,像一对鬼影,甚至和我们的怜悯都隔绝了。

  过了一会汤姆站了起来,开始用毛巾把那瓶没打开的威士忌包起来。

  “来点儿这玩意吗?乔丹?尼克?”

  我没搭腔。

  “尼克?”他又问了一声。

  “什么?”

  “来点儿吗?”

  “不要……我刚才记起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三十岁了。在我面前展现出一条新的十年的凶多吉少、咄咄逼人的道路。

  等到我们跟他坐上小轿车动身回长岛时,已经是七点钟了。汤姆一路上话说个不停,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但他的声音对乔丹和我就好像人行道上嘈杂的人声和头顶上高架铁路轰隆隆的车声一样遥远、人类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因此我们也乐于让他们那些可悲的争论和身后的城市灯火一道逐渐消失。三十岁——展望十年的孤寂,可交往的单身汉逐渐稀少,热烈的感‘清逐渐稀薄,头发逐渐稀疏。但我身边有乔丹,和黛西大不一样,她少年老成,不会把早已忘怀的梦一年又一年还藏在心里。我们驶过黝黑的铁桥时她苍白的脸懒懒地靠在我上衣的肩上,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驱散了三十岁生日的巨大冲击。

  于是我们在稍微凉快一点的暮色中向死亡驶去。

  那个年轻的希腊人米切里斯,在灰堆旁边开小咖啡馆的,是验尸时主要的见证人。那个大热大他一觉睡到五点以后才起来,溜到车行去,发觉乔治·威尔逊在他的办公室里病了——真的病了,面色和他本人苍白的头发一样苍白,浑身都在发抖。米切里斯劝他上床去睡觉,但威尔逊不肯,说那样就要错过不少生意。这位邻居正在劝服他的时候,楼上忽然大吵大闹起来。

  “我把我老婆锁在上面,”威尔逊平静地解释说,“她要在那儿一直待到后人,然后我们就搬走。”

  米切里斯大吃一惊。他们做了四年邻居,威尔逊从来不像是一个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通常他总是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不干活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一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路上过往的人和车辆。不管谁跟他说话一他总是和和气气、无精打采地笑笑。他听他老婆支使,自己没有一点主张。

  因此,米切里斯很自然地想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威尔逊一个字也不肯说——相反地,他却用古怪的、怀疑的目光端详起这位客人来,并且盘问他某些日子某些时间在干什么。正在米切里斯逐渐感到不自在的时候,有几个工人从门口经过,朝他的餐馆走去,他就乘机脱身,打算过一会再回来。但是他并没有再来。他想他大概忘了,并没别的原因。L点过一点他再到外面来,才想起了这番谈话,因为他听见威尔逊太太在破口大骂,就在楼下车行里。

  “你打我!”他听见她嚷嚷,“让你推,让你打吧,你这个肮脏没种的鸟东西!”

  过了一会她就冲出门来向黄昏中奔去,一面挥手一面叫喊——他还没来得及离开自己的门口,事情就已经发生了。

  那辆“凶车”——这是报纸上的提法——停都没停车于从苍茫暮色中出现,出事后悲惨地犹疑了片刻,然后在前面一转弯就不见了。马弗罗·米切里斯连车子的颜色都说不准——他告诉第一个警察说是浅绿色。另一辆车,开往纽约的那一辆,开到一百码以外停了下来,开车的赶快跑回出事地点,茉特尔·威尔逊在那里跪在公路当中,死于非命,她那发黑的浓血和尘上混合在一起。

  米切里斯和这个人最先赶到她身旁,但等他们把她汗湿的衬衣撕开时,他们看见她左边的乳房已经松松地耷拉着,因此也不用再去听那下面的心脏了。她的嘴大张着,嘴角撕破了一点,仿佛她在放出储存了一辈子的无比旺盛的精力的时候噎了一下。

  我们离那儿还有一段距离就看见三四辆汽车和一大群人。

  “撞车!”汤姆道,“那很好。威尔逊终于有一点生意了。”

  他把车子放慢下来,但并没打算停,直至到我们开得近一点,车行门口那群人屏息敛容的而孔才使他不由自主地把车刹住。

  “我们去看一眼,”他犹疑不定地说,“看一眼就走。”

  我这时听见一阵阵空洞哀号的声音从车行里传出来,我们下了小轿车走向车行门口时,才听出其中翻来覆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出的“我的上帝啊”几个字。

  “这儿出了什么大乱子了。”汤姆激动地说。

  他跟着脚从一圈人头上向车行里望去,车行天花板上点着一盏挂在铁丝罩用的发黄光的电灯。他喉咙里哼了一声,接着他用两只有力气的手臂猛然向前一推就挤进了人群。

  那一圈人又合拢来,同时传出一阵咕咕哝哝的劝告声。有一两分钟我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新到的人又打乱了圈子,忽然间乔丹和我被挤到里面去了。

  茉特尔·威尔逊的尸体裹在一条毯子里,外面又包了一条毯子,仿佛在这炎热的夜晚她还怕冷似的。尸体放在墙边一张工作台上,汤姆背对着我们正低头在看,一动也不动。在他旁边站着一名摩托车警察,他正在把人名字往小本子上抄,一面流汗一面写了又涂改。起初我找不到那些在空空的车行里回荡的高昂的呻吟声的来源——然后我才看见威尔逊站在他办公室高高的门槛上,身体前后摆动着,双手抓着门框。有一个人在低声跟他说话,不时想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但威尔逊既听不到也看不见。他的目光从那盏摇晃的电灯慢慢地下移到墙边那张停着尸体的桌子上,然后又突然转回到那盏灯上,同时他不停地发出他那高亢的、可怕的呼号:

  “哎哟,我的上……帝啊!哎哟,我的上……帝啊!哎哟,上……帝啊!哎哟,我的上……帝啊!”

  过了一会汤姆猛地一甩,抬起头来,用呆滞的目光扫视了车行,然后对警察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

  “M—y-v”警察在说,“—o—”

  “不对,r—”那人更正说,“M—a—v—r—o—”

  “你听我说!”汤姆凶狠地低声说。

  “r-”警察说,o——

  “g——”

  “g——”汤姆的大手猛一下落在他肩膀上时,他抬起头来,“你要啥,伙计?”

  “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汽车撞了她,当场撞死。”

  “当场撞死。”汤姆重复道,两眼发直。

  “她跑到了路中间。狗娘养的连车子都没停。”

  “当时有两辆车子,”米切里斯说,“一来,一去,明白吗?”

  “去哪儿?”警察机警地问。

  “一辆车去一个方向。喏,她,”他的手朝着毯子举起来,但半路上就打住,又放回到身边,“她跑到外面路上,纽约来的那辆车迎面撞上了她,车子时速有三四十英里。”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警察问道。

  “没有名字。”

  一个面色灰白、穿得很体面的黑人走上前来。

  “那是一辆黄色的车子,”他说,“大型的黄色汽车,新的。”

  “看到事故发生了吗?”警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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