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菲茨杰拉德 > 了不起的盖茨比 | 上页 下页
一六


  “哦,是这样。”

  “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因此我继承了很多钱。”

  他的声音很严肃,仿佛想起家族的突然消亡犹有余痛似的。有一会儿我怀疑他在捉弄我,但是看了他一眼后,我便相信不是那么回事。

  “后来我就像一个年轻的东方王公那样到欧洲各国首都去当寓公——巴黎、威尼斯、罗马——收藏以红宝石为主的珠宝也好,打打狮子老虎也好,画点儿画也罢,不过是为了自己消遣,同时尽量想忘掉好久以前一件使我非常伤心的事。”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来,因为他的话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措词本身那么陈腐,以致在我脑子里只能是这样的形象:一个裹着头巾的傀儡戏里的“角色”,在布龙公园①追着打老虎,一面跑一面从身子里每个孔洞里往外漏木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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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巴黎郊外,有大片森林。

  “后来就打仗了,老兄。这倒是莫大的宽慰,我千方百计地去找死,可是我的命好像有神仙保佑一样。战争开始的时候,我得到了中尉的军衔。在阿贡森林一役,我带领我两个机枪连的小分队一往直前,结果我们两边都有半英里的空地,步兵在那里无法推进。我们在那儿待了两天两夜,一百三十个人,十六挺刘易斯式机枪。后来等到步兵开上来,他们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发现了三个德国师的徽记。我被提升为少校,每一个同盟国政府都发给我一枚勋章——其中甚至包括门的内哥罗,亚德里亚海上的那个小小的门的内哥罗。”

  小小的门的内哥罗!他仿佛把这几个字举了起来,冲着它们点头微笑。这一笑表示他了解门的内哥罗动乱的历史,并且同情门的内哥罗人民的英勇斗争。这一笑也表示他完全理解那个国家一系列的情况,正是这些情况使得门的内哥罗热情的小小的心发出了这个颂扬。我的怀疑此刻已化为惊奇。这好像是匆匆忙忙翻阅十几本杂志一样。

  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随即一块系在一条缎带上的金属片落进我的手掌心。

  “这就是门的内哥罗的那一个。”

  使我吃惊的是,这玩意看上去是真的。“丹尼罗勋章”,上面的一圈铭义写道:“门的内哥罗国王尼占拉斯”。

  “翻过来。”

  “杰伊·盖茨比少校,”我念道,“英勇过人”

  “这儿还有一件我随身带的东西,牛津时朗的纪念品,是在三一学院校园里照的——我左边那个人现在是唐卡斯特伯爵。”

  这是一张五六个年轻人的相片,身上穿着运动上衣,在一条拱廊下闸站着,背后可以看见许许多多塔尖①,其中有盖茨比,比现在显得年轻点,但也年轻不了多少——手里拿着一根板球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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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牛津校舍大多为哥特式建筑,塔尖林立。

  这样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啦。我仿佛看见一张张五色斑调的老虎皮挂在他在大运河①上的宫殿甲,我仿佛看见他打开一箱红宝石,借它们浓艳的红光来减轻他那颗破碎的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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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意大利威尼斯城的大运河。

  “我今天有件大事要请你帮忙,”他说,一面很满意地把他的纪念品放进口袋里。“因此我觉得你应当了解我的情况。我不希望你认为我只是一个不三不用的人。要知道,我往往和陌生人交往,因为我东飘西荡,尽量想忘掉那件伤心事。”他犹疑了一下,“这件事今天下午你就可以听到。”

  “吃午饭的时候?”

  “不,今天下午。我碰巧打听到你约了贝克小姐喝茶。”

  “你是说你爱上了贝克小姐吗?”

  “不是,老兄,我没有。可是承蒙贝克小姐同意,让我跟你谈这件事。”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是指什么,但是我兴趣不大,倒觉得厌烦。我请贝克小姐喝茶,并不是为了谈论杰伊·盖茨比先生。我敢胄定他要求的一定是什么异想天开的事,有一会儿工夫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踏上他那客人过多的草坪。

  他一句话也不说了。我们离城越近他也越发(矛今)持。我们经过罗斯福港,瞥见船身有一圈红漆的远洋轮船,又沿着一条贫民区的石子路疾驰而过,路两旁排列着二十世纪初褪色的镀金时代的那些还有人光顾的阴暗酒吧。接着,灰烬之谷在我们两边伸展出去,我从车上瞥见威尔逊太太浑身是劲地在加油机旁喘着气替人加油。

  汽车的挡泥板像翅膀一样张开。我们一路给半个阿斯托里亚①带来了光明——只是半个,因为正当我们在高架铁路的支柱中问绕来绕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辆机器脚踏车熟悉的“嘟——嘟——劈啪”的响声,随即看到一名气急败坏的警察在我们车旁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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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皇后区的一个地段。

  “好了,老兄。”盖茨比喊道。我们放慢了速度。盖茨比从他的皮夹里掏出一张白色卡片,在警察的眼前晃了一下。

  “行了,您哪,”警察满口应承,并且轻轻碰一碰帽檐,“下次就认识您啦,盖茨比先生。请原谅我!”

  “那是什么?”我问道,“那张牛津的相片吗?”

  “我给警察局长帮过一次忙,因此他每年部给我寄一张圣诞贺卡。”

  在人桥上,阳光从钢架中间透过来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上闪闪发光,河对岸城里的楼高耸在眼前,像一堆一堆白糖块一样,尽是出于好心花了没有铜臭的钱盖起来的。从皇后区大桥看去,这座城市永远好像是初次看见一样,那样引人入胜,充满了世界上所有的神秘和瑰丽。

  一辆装着死人的灵车从我们身旁经过,车上堆满了鲜花,后面跟着两辆马车,遮帘拉上了的,还有儿辆比较轻松的马车载着亲友,这些亲友从车子里向我们张望,从他们忧伤的眼睛和短短的上唇可以看出他们是尔南欧那一带的人。我很高兴在他们凄惨的出丧车队中还能看到盖茨比豪华的汽车。我们的车子从桥上过布莱克威尔岛的时候。一辆大型轿车超越了我们的车子,司机是个白人,车子里坐着三个时髦的黑人,两男一女。他们冲着我们翻翻白眼,一副傲慢争先的神气,我看了忍不住放声大笑。

  “我们现在一过这座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了,”我心里想,“无论什么事都会有……”

  因此,连盖茨比这种人物也是会出现的,这用不着大惊小怪。

  炎热的中午。在四十二号街一家电扇大开的地下餐厅里,我跟盖茨比碰头一起吃午饭。我先眨眨眼驱散外面马路上的亮光,然后才在休息室里模模糊糊认出了他,他正在跟一个人说话。

  “卡罗威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沃尔夫山姆先生。”

  一个矮小的塌鼻子的犹太人抬起了他的大脑袋来打量我,他的鼻孔里面长着两撮很浓的毛。过了一会儿我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发现了他的两只小眼睛。

  “……于是我瞥了他一眼,”沃尔夫山姆先生一面说下去一面很热切地和我握手,“然后,你猜猜我干了什么事?”

  “什么事?”我有礼貌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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