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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先生,”皮埃尔开口道,“即使您没有邀请我来访,我也应该来此回访您,因为您曾去看望了我母亲。我知道,您是与我素不相识的一位朋友,您怀念我父亲,以及同他一起牺牲的两位爱国志士……我感谢您还记得他们!”

  谈起如此遥远的往事,谈起他父亲和他的朋友桑道夫伯爵和扎特马尔伯爵,皮埃尔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请原谅,先生,”他说:“一想起他们所做过的事,我就无法……”

  难道他察觉不到,也许安泰基特大夫比他还要激动吗?

  “巴托里先生,”他终于开口道:“您不需要请我原谅,这种痛苦是很自然的。而且,您是匈牙利血统,有哪个匈牙利人的子孙会如此丧尽天良,回忆起这样的事而不痛心呢?那时候,就是在十五年前——是啊!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那时您还年幼。就是现在也难说您是否认得您父亲,是否了解他所从事过的事业!”

  “我母亲就是我父亲的化身,先生!”皮埃尔答道,“她在泪水中将我养大,教育我要崇敬父亲。他所做过的一切,他所探索的一切,他的对祖国、对朋友忠诚不渝的一生,母亲都告诉了我。我父亲牺牲时我才八岁,可我觉得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因为我看见母亲,就像看见父亲一样。”

  “您热爱您的母亲,她值得您爱,皮埃尔·巴托里,”安泰基特大夫说:“您母亲作为一位烈士遗孀,我们都敬仰她!”

  大夫如此情深意重,皮埃尔深表感谢。他的心怦怦直跳,甚至没有察觉到大夫讲话时,始终有意无意地抱着一种似乎生与俱来的冷漠。

  “请问,”皮埃尔又说:“您是否真的见过我父亲?”

  “是的,巴托里先生,”大夫迟疑片刻后答道:“可我是作为大学生,认识了这位匈牙利大学的杰出教授的。我曾在您的祖国学习医学和物理。我是您父亲的学生,他只比我大十多岁。我渐渐地尊敬他、热爱他,因为我觉得在他的教学中充满了爱国主义的热情。后来,我到国外深造,才离开了他。此后不久,埃蒂安·巴托里教授就为自己所坚信的崇高而正义的理想放弃了教学工作,没有任何私利能阻止他在爱国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普莱斯布尔,迁居到特里埃斯特的。您母亲在患难中为他献计献策,对他关怀备至。就像您父亲具有男子的一切美德一样,您母亲也具有女子的一切美德。皮埃尔先生,请原谅我唤起您如此痛苦的回忆。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您绝不会忘记这一切。”

  “不,先生,我不会忘记!”年轻人满怀青春的激情,答道:“我不会忘记过去,正如匈牙利不会忘记为她献身的三位义士:拉迪斯拉·扎特马尔、埃蒂安·巴托里和最英勇无畏的马蒂亚斯·桑道夫伯爵一样!”

  “如果说他最为英勇无畏的话,”大夫说:“请相信,他的两位朋友忠诚报国,英勇献身,一点也不比他逊色啊!三个人都应得到尊敬!三个人都应有人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大夫停下话头,心里琢磨着是否巴托里夫人已将起义首领们被出卖的事告诉了皮埃尔……但年轻人却未谈及此事。

  事实上,巴托里夫人对此只字未提。或许,她并不想在儿子生活中散布仇恨,使儿子误入歧途,因为,并没有人知晓奸细的名字。

  大夫也同样认为,目前必须保持沉默,毋需多言。

  但有一件事,大夫却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那就是:桑道夫伯爵和巴托里教授本来藏在渔夫安德烈·费哈托家中,如果没有那个西班牙人、密的可耻行径,他们本可以逃脱罗维尼奥宪兵的追捕,而且一旦越过奥地利边境,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所有大门都为他们敞开着。

  “在我家乡,”大夫接着说:“他们无论到哪儿都会找到栖身之处。”

  “在什么地方,先生?”皮埃尔问。

  “在克法利尼亚岛,当时我就住在那儿。”

  “对呀!爱奥尼亚群岛当时属希腊管辖,如果他们到了那儿,就得救了,那我父亲至今还会活在世上!”

  一时间,由于又提到了往事,谈话难以继续下去。大夫稍后又说道:

  “皮埃尔先生,回忆带我们走得离现在太远了!您是否愿意同我一起谈谈现在,尤其是我对您未来的设想呢?”

  “请说吧,先生,”皮埃尔答道:“在您的信中已经告诉了我,这也许事关我的前程……”

  “确实如此,巴托里先生。我知道您母亲在您年幼时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我也知道您不愧为她的儿子,在历经磨难之后,您终于长大成人……”

  “长大成人!”皮埃尔说:“一个连自己也养活不了,更没法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成年人!”

  “是啊,”大夫说:“但这并不是您的错。我知道,要求就业的人是如此之多,而就业的机会又是如此之少。在这种竞争中找工作真是太艰难了。你是工程师吗?”

  “是的,先生!我一出校门就带着工程师的头衔,但却没有固定的工作,国家也没有给我安排工作,我因此不得不到工业企业去求职。直到现在,我也没找到什么适合我做的事——至少在拉居兹市是这样。”

  “那么在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皮埃尔一听此言,迟疑起来。

  “是呀!……前几天,您不是为这事到扎拉去了一趟吗?”

  “有人跟我说过,有个冶金公司能为我提供一个职位。”

  “这个工作怎么样?”

  “他们答应要我了。”

  “但您却没有接受?”

  “那就得到埃尔泽戈维定居,我只好拒绝了。”

  “到埃尔泽戈维?或许您母亲不愿跟您去那儿?”

  “我母亲嘛,先生,只要是为了我的前程,她哪儿都能去。”

  “那为什么您没有接受这份工作呢?”大夫坚持问道。

  “先生,”年轻人答道,“就我目前的处境,我不能离开拉居兹有严肃的理由!”

  大夫从皮埃尔的回答里发现他有些尴尬。当他表达这种意愿——确切地说,是这种绝不离开拉居兹的决心时,声音竟有些颤抖。究竟是什么重大原因使他拒绝了别人提供的工作呢?

  “那我想对您提及的事,”大夫说:“看来也是不大可能了。”

  “非得离开拉居兹吗?”

  “是的,要到另一个地方去。我将在那儿兴修重大工程。如果您能去领导这一切,我将会非常高兴。”

  “我很遗憾,先生,但我想既然我决心已定……”

  “我相信您,皮埃尔先生。对此也许我比您更感遗憾!如果我能把我对您父亲的感情都倾注到您身上来,那该多好啊!”

  皮埃尔没有吱声。显然他的内心斗争相当激烈,使他深感痛苦。大夫感觉到他欲言又止。但大夫对他和他母亲如此同情,以致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促使他向大夫敞开心扉。

  “先生……先生啊!……”他情绪激动,不加掩饰:“请别以为我是由于一时的任性和固执才拒绝了您的提议!……您是作为埃蒂安·巴托里的朋友在跟我交谈!……您想把全部的情谊都寄托到我身上来!……我也一样,我感觉到了,尽管我刚刚与您相识……是的,先生,但我感到我热爱您如同热爱我父亲!……”

  “皮埃尔!……我的孩子!”大夫叫了一声,抓住了年轻人的手。

  “是的,先生……”皮埃尔接着说:“我这就把一切都告诉您!……我爱上了这城里的一位姑娘!……我们之间贫富悬殊,犹如有鸿沟阻隔……但是我却不愿看见这条鸿沟,也许她也对此视而不见!我很少能在街上或窗口见上她一眼,可我却没有勇气放弃这种相见的幸福!……一想到我必须离开,而且一走就是很长时间,我就快发疯了!……噢!……先生……请理解我吧……请原谅我拒绝了您……”

  “是的,皮埃尔!”安泰基特大夫答道,“我理解您!您毋需请求我的原谅!您对我直抒心怀,这很对。这事把事情搞复杂了!……您刚才跟我讲的那些事,您母亲知道吗?”

  “我什么都没对她讲,先生!我不敢讲。因为我们现在家境贫寒,或许她深明大义,会打破我所有的希望!……但她可能已经猜到了我所承受的痛苦……这是我必须承受的痛苦!”

  “皮埃尔,”大夫说:“您充分信任我,这很好。告诉我,这位姑娘富有吗?……”

  “很富有!……非常富有!”年轻人说:“对我来说太富有了!”

  “她配得上您吗?”

  “噢!先生,我会给我母亲找一个不称心的儿媳吗?”

  “那么,皮埃尔,”大夫答道:“也许并没有跨不过的鸿沟!”

  “先生,”年轻人叫了起来,“请别让我抱无法实现的希望!”

  “无法实现!”

  大夫言谈间是如此自信,皮埃尔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个人,变成了自己现在和未来的主人。

  “是啊,皮埃尔,”大夫又说:“请相信我吧!……一旦您认为时机成熟,能让我助您一臂之力,就请告诉我这个姑娘的名字……”

  “先生,”皮埃尔答道:“我为什么还要向您隐瞒她的姓名呢?……她就是多龙塔小姐!”

  大夫听到这令人厌憎的姓名,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犹如遇到了晴天霹雳却并不颤栗一样。一时间——仅仅是片刻工夫——他呆在那里,哑然无声。

  然后,他不露声色地说:

  “好吧,皮埃尔,好吧!让我想想这一切……让我看看……”

  “那我就告辞了,先生,”年轻人握住大夫伸过来的手说:“请允许我感谢您就像感谢我父亲!”

  大夫独自留在客厅里,皮埃尔走了出去,登上甲板,乘上等在舷门的小渡船,回到防波堤,踏上了通往拉居兹的归途。

  皮埃尔登船拜访时,那个外国女人一直等在岸边,现在,她又盯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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