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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过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紧跟在他们后面的,前有斯莱克和西塞尔,后有克劳特和斯温克——但在他们两旁另外增加了两名警卫,以防万一发生什么骚动或是示威——克莱德本人出来了。他尽量装得乐乐呵呵、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在他周围有这么多粗鲁的陌生面孔——蓄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们,身穿沉甸甸的浣熊皮外套,头戴鸭舌帽,要不就是穿着这一带农民们常穿的褪了色、难以形容的破旧衣服,而且,他们全是携妻挈幼而来——所有的人都用古怪而又好奇的目光盯住他,他感到有点儿心慌,仿佛随时会有人可能冲他开一枪,或是有人会持刀向他砍来,而荷枪实弹的警卫,更加深了他的这种忧虑。他所听到的一些叫嚷声只有:“他来啦!他来啦!”“这就是他!”“瞧他模样儿,你会相信他是个杀人犯吗?”

  接下来是照相机发出一片咔嚓咔嚓的响声,两边警卫与他肩并肩地靠拢得更紧了,他心里禁不住直打寒颤。

  前面是有五个棕色石梯级的一段台阶,通往一幢古老的法院大楼门口。接着是楼内的一段台阶,通向一个宽敞、天花板很高、长长的大厅,四壁都漆成棕色。大厅左右两侧,以及厅后东头,都有高高、狭长、圆顶的窗子,镶嵌着薄薄的玻璃,一束束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大厅西头,有一座高高的讲坛,上面置放着一长溜装饰很精致、深褐色雕花法官座椅。在这后面,有一幅画像——而大厅北面和南面,以及大厅后面,则是一排排长凳子——一排比一排高,全挤满了人,连过道里也都站满了人。克莱德走进去时,人们身子全都往前俯冲,伸长脖子,一双双锋利的眼睛把他上下打量着,大厅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谈话声。当他走近一道门,经过这道门,进入宽敞的大厅时,只听见一阵“嘶、嘶、嘶”、“泼、泼、泼”的声音,他在大厅里看见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们中间留着一把给他坐的空椅子。他还看见和感觉到四周围那么多陌生的眼睛和脸孔,但他却压根儿不愿对它们瞅上一眼。

  不过,现在他看到了:就在他对面,同样方方正正的另一张桌子旁边,只是紧挨西头那个高高的讲坛底下,正是梅森和他好象还记得起的那一拨人——厄尔·纽科姆、伯顿·伯利,但是另一个人,过去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走过大厅时,这四个人全都回过头来,两眼直盯住他。

  就在那一拨人周围,有一群男女记者和擅长速写的画家。

  过了一会儿,克莱德回想起贝尔纳普的忠告,就竭力让自己身子挺直,佯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可他紧张苍白的脸和他茫然若失的眼色,多少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态)——他朝那些既在端详他、又在画速写的新闻记者和画家望了一眼,甚至还低声说:“大厅都挤满了人,嘿?”不料就在这时,他还来不及再嘀咕些什么,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连着两下响亮的重击声。接着有一个声音说:“遵守法庭秩序!法官阁下驾到!请全体起立!”大厅里正在交头接耳、骚动不息的听众,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只见讲坛南头那道门里,走出来一个身材高大、举止文雅、满面红光的人,身穿一套宽大的黑袍,快步走向桌子后头那张大椅子,先是抬眼扫视了一下他面前全体在场的人,但又好象对谁都没看似的,然后才就座。法庭大厅里每一个人,也都跟着落了座。

  随后,在法官左侧讲坛底下一张小桌旁,有一个身材矮小、上了年纪的人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肃静!肃静!凡是有事前来卡搭拉基县纽约州最高法院听审者,靠近些,注意听着。现在开庭。”

  过了半晌,就是这个人又站了起来,宣布说:“纽约州向克莱德·格里菲思提起公诉。”随后,梅森从自己桌后站了起来,连忙说道:“人民准备就绪。”紧接着,贝尔纳普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地说:“被告准备就绪。”

  随后,还是这位法庭录事伸手从他面前的方柜里,取出一张单子,大声喊道:“西米翁·丁斯莫尔。”于是,一个身材矮小、穿着棕色衣服、两手象钳钩、脸如雪貂的驼子,应声走到陪审员席上就座。他刚落座,梅森就走了过去(他的那张塌鼻脸,今天好象特别咄咄逼人。他的大嗓门,哪怕是法庭大厅最远的角落里也听得见),兴致勃勃地开始盘问他的年龄、职业,结过婚没有,有多少个小孩,是否认为应该判处死刑。最后这个问题,克莱德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仿佛使他不是痛心疾首,就是将某种激动情绪硬压了下去似的。因为,此人马上用特别强调的口气回答说:“对于某些人来说,我当然认为应该判以……”这个回答使梅森微微一笑,杰夫森也扭过头来望望贝尔纳普。贝尔纳普正挖苦地咕哝着说:“人们还说这里可能会有公正审判哩。”不过,梅森本人却觉得这个非常老实、只是自信心太强的农民表态时不免有些过头,便说:“如果法庭同意,人民准备请这位候补陪审员退席。”贝尔纳普看到了法官询问的一瞥之后,点头表示赞同,那位候补陪审员也就退席了。

  法庭录事随即从方柜里取出另一张小条子,直呼其名说:“达德利·希尔莱因!”马上有一个年龄在三十八至四十岁之间、穿得整整齐齐、举止有些拘谨小心的瘦高个儿走了过来,在陪审员席上就座。梅森又象刚才盘问头一个那样,开始向他提出一些问题。

  尽管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事前都叮嘱过克莱德,不料到了这时,克莱德早已觉得手足僵直,浑身发冷,面无人色。因为,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整个大厅里公众对他都是嫉恶如仇的。而且,他想到:在这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间,一定有罗伯达的父母,说不定还有罗伯达的弟弟妹妹,并且全都在抬眼望着他——正如他从过去几周各报上获悉——他们从心底里希望对他应该严惩不贷——他一想到这儿,不由得又直打寒颤。

  此外,还有在莱柯格斯上流社会和第十二号湖畔他认识的所有那些人。他们里头决不会有人跟他通风报信的,他们当然罗,全都认定他是不折不扣地犯了罪的——他们这些人里头有哪几位也在场吗?比方说,杰尔,就是格特鲁德,或是特雷西·特朗布尔?或是威南特·范特,或是她的兄弟?他被捕那一天,她也在熊湖宿营地啊。他心里回想到一年来他在上流社会见过的所有这些俊男靓女。如今,他们看到他原来是个微不足道、被人唾弃的穷小子,为了这一骇人的罪行受审。而在过去,他净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在这里和西部都有阔亲戚哩。现在,当然罗,他们都会认为他就象他开头策划阴谋时那样令人狰狞可怕。至于他现在所说的那套话——此刻他的心态、他的恐惧——为罗伯达而陷入窘境——他对桑德拉的爱情,以及她对他所意味着的一切,等等,他们全都不知道,不关心。这些——他们是理解不了的,而且,也不准他谈到这些事情,哪怕他是多么愿意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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