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西奥多·德莱塞 > 美国悲剧 | 上页 下页
六一


  如今,他在这里的环境虽然很清静,可是,从这个城市的气氛来看,似乎还是令人联想到这个年轻人正在谈论的娱乐消遣——其方式或许最简单也不过,但照样还是有姑娘们,可以跟他们作伴取乐——他亲眼看到这里就有许许多多姑娘。晚饭后,大街上热闹非凡,有漂亮姑娘,也有年轻小伙子。不过,如果按照这个年轻人所暗示的方式去玩儿,万一给人看见,那他新近攀附的亲戚对他会有怎么个想法呢。他刚才自己不是说过,莱柯格斯城里人际关系惊人地狭隘,谁在干什么,几乎大家心里都有数。他沉吟不语,马上犯疑了。但他现在又非得当机立断不可。不过,他委实太寂寞,急急乎想找个伴儿,于是回答说:“是啊——哦——我想这敢情好。”然而,他又不免有点儿疑虑地找补着说:“当然罗,你知道,我这里的亲戚——”

  “哦,没问题,这我知道,”迪拉特应答如流地说。“当然罗,您可要小心留神才好。哦,我也得那样。”只要他能跟着一位姓格里菲思的人(哪怕此人还是新来乍到,认识的人也不多)在哪儿露露面,那不就是使他脸上很有光彩吗?一定会这样,依他看,他自己脸上已经很光彩了。

  迪拉特马上就请克莱德抽烟卷,问他喜欢不喜欢喝汽水。可是,克莱德还是感到非常别扭和心里没有底,过了一会儿才跟新朋友告别了。由于这个年轻人如此洋洋自得地崇拜社会地位,克莱德不觉对他感到有点儿腻味,于是径直朝自己住地走去。他早就答应给母亲写一封信,心想最好还是回去写信,顺便还得想一想,结交这样新朋友是否值得。

  第八章

  转天正好是星期六,照例只工作半天(格里菲思厂里全年星期六半日工作)。惠甘先生拿了薪金袋冲他走过来。“请您收下,格里菲思先生,”他说,那口吻仿佛克莱德是厂里一位大人物似的。

  克莱德收下薪金袋,听到“先生”这个尊称,心里很高兴,就走到自己衣柜跟前,马上拆开口袋,把钱放进口袋。随后,他换好衣服,戴上帽子,走到自己住地吃午饭。但他觉得自己非常寂寞,迪拉特(因为还要上班)也不在,他就决定搭电车游览格洛弗斯维尔。那是一座约有两万人口的城市,据说相当热闹,虽然比不上莱柯格斯。格洛弗斯维尔之行,克莱德觉得兴味盎然,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社会结构跟莱柯格斯迥然不同的城市。

  可是转天——星期日,他真可以说是百无聊赖,独自一人在莱柯格斯闲逛。这天迪拉特有事,不得不回方达去,星期日也就不能履约了。星期一晚上,他碰到克莱德时说,星期三晚上,在迪格比大街公理会教堂地下室将举行交谊会,另备茶点招待。据年轻的迪拉特说,值得一去。

  “我们不妨上那儿去,”他对克莱德说,“就跟姑娘们咬耳朵叨咕叨咕。我还要你跟我叔叔、婶婶见见面。论人品,他们都是顶呱呱的。姑娘们也是顶呱呱的。她们才一点儿都不叫人腻味呢。大约到十点钟光景,您知道吧,我们就不妨溜出来,上泽拉家或丽达家去。丽达家里好唱片多得很,不过要跳舞,就数泽拉家里最宽敞了。再说,您的晚礼服并没有从芝加哥带来,是吧?”迪拉特问。因为迪拉特趁克莱德不在家时,早就打量过他的房间(克莱德正好住在他上面,亦即三层楼上),发现他只有一只手提箱,没见到什么大箱子,看来也不会有什么晚礼服。他就断定虽然克莱德的父亲开一家旅馆,克莱德自己又在芝加哥联谊俱乐部做过事,可他对自己交际时穿着打扮一定满不在乎。要不然,想必他决心独立奋斗,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以便锻炼自己坚强的性格。这一切让迪拉特感到老大不高兴。要知道这些交际必需品,不拘是谁,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不过,克莱德毕竟来自格里菲思大户人家,这一点就足以使迪拉特几乎对什么都可以眼开眼闭了,至少是目前这一次。“是的,晚礼服我没带,”克莱德回答说,尽管自己非常寂寞,但对这次佚游到底值得不值得他即便在此刻也还没有完全的把握,“不过我打算买一套。”他早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在莱柯格斯这晚礼服实在是不可缺少的,正打算从最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里,至少拿出三十五块美元来购置一套。

  迪拉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泽拉·舒曼家里并不富裕——但他们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她还跟这里不少漂亮姑娘时有来往。丽达·迪克曼也这样。泽拉的父亲在方达附近埃克特湖边有一所小别墅。克莱德要是喜欢丽达的话,今年夏天——赶上假日和愉快的周末,他跟克莱德两个人就不妨上那儿作客,因为丽达和泽拉几乎如影随形,寸步不离。而且,她们俩也长得都很俏。“您瞧,泽拉肤色黑黑的,丽达白白的,”他兴冲冲找补着说。

  克莱德听说姑娘们长得都很俏,心里不消说美滋滋的,这好象正当他感到寂寞之际从天而降的福祉,何况这个迪拉特又缠住不放地在怂恿他。不过,克莱德又想,自己跟他过分接近,是不是明智之举呢?这的确是个问题——因为说真的,克莱德对他毕竟一点儿都不了解。现在,迪拉特的举止态度,及其对这次约会表现出轻浮而又兴奋那种劲儿,克莱德知道,迪拉特自己对这些姑娘们最感兴趣的——是她们原来已有某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乃至于某种深藏不露的放荡不羁的作风,而不是她们所隶属的那个社会阶层。难道说它不就是导致克莱德在堪萨斯城垮台了吗?现在,特别是在莱柯格斯这个地方,他断断乎不能忘掉它——如今他正为争取更美好的前途而努力呀。

  话虽然这么说,星期三晚上一到八点半,他们还是照样出去了,克莱德心里充满了热乎乎的希望。到九点钟,他们早已置身于这么一个集宗教、世俗、慈善性质之大成的聚会了。此次聚会的目的,就是给教会筹款——实际上是利用这个机会,让年纪大的人碰碰头,聊聊天,年轻人则喜欢吹毛求疵,悄悄地谈情说爱,卖弄风情。这里有好几个售货摊位,从馅儿饼、蛋糕点心、冰淇淋,一直到花边、洋娃娃和各色各样的小小装饰品,都是教友们自动奉献,脱手卖掉的钱通通捐给教会。牧师彼得·伊斯雷尔斯偕同他的太太也都莅会。迪拉特的叔叔、婶婶也在场,他们两口子虽然轻松活泼,但是毫无风趣可言,克莱德揣测他们在这里恐怕不会有什么社会地位。他们几乎一团和气,而且对人也过分熟不拘礼,虽然格罗弗·威尔逊作为斯塔克公司的采买,有时候还要装出一副正经八百和神气活现的派头来。

  格罗弗·威尔逊是个矮胖个儿,看来他并不知道怎样给自己穿得体面些,也许是没得钱,买不起。要是跟他侄子身上几乎洁净无瑕的衣服相比,那他的衣服简直就差得远了。既没有熨烫,又有些油渍。他的领带也这样。平时他动不动就象小职员那样来回搓手,有时候皱紧眉头,一个劲儿搔后脑勺,仿佛他要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重要到了极点似的。其实,就连克莱德也很清楚,此人所说的,没有一句是重要的。

  那位胖墩墩的威尔逊太太也是这样。当她丈夫在贵客克莱德面前竭力摆出神气活现的派头时,她正伫立在他身边。她那胖乎乎的脸上只是一个劲儿笑。她的身子简直笨重得很,两颊绯红,下巴颏儿差不多变成一双的了。瞧她老是笑个不停,多半是因为她生来一团和气,在这儿好歹也得懂点规矩,附带说一下,还因为克莱德是那样一个人物。反正克莱德自己也看出,沃尔特·迪拉特死乞白赖地要他的亲戚注意到他是格里菲思家族的人,还有他迪拉特早已跟这位新的格里菲思家族成员结成好友,此刻正在当地社交界陪随他。

  “沃尔特刚才告诉我们说,您上这儿来,是给令伯父做事的。我听说您住在柯比太太那里。我虽然不认识她,可我老是听人说起她那个地方很好,样样井井有条。住在那里的帕斯利先生过去是我同学。不过现在我再也没见过他了。您还不认识他吗?”

  “不,我还不认识,”克莱德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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