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西奥多·德莱塞 > 美国悲剧 | 上页 下页
二八


  不一会儿,他母亲又接下去说:“我可把我心里一直琢磨着的事全告诉了你呗。我必须弄到一百块美元,可是干什么用的,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或是告诉任何人,你也不必追问我。我的桌子里有你父亲的一块老式金表,此外还有我的一只赤金戒指和别针。这些东西要是拿出去卖了,或是抵押了的话,至少值二十五块美元。再说,还有那套纯银刀叉和银碟子、银壶”——这些纪念品克莱德本来就熟悉——“单是那些银碟子,就值二十五块美元。我相信这些东西合在一块,少说也值二十到二十五块美元。我心里在琢磨,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交到你大酒店附近哪一家当铺去,此外,我说,你能不能暂时每星期多交给我五块美元。”(克莱德马上脸一沉)——“我不妨找我的一个朋友——常来我们传道馆的默奇先生,你是认识的——可以把钱先交给我,凑足一百块美元,将来你给我的钱,我就可以拿来归还他。我自己手头还有十块美元。”她两眼直望着克莱德,好象说:“哦,目前我有困难,你当然不会看着我不管。”克莱德心也软下来了,尽管他原来想把挣来的钱差不多全给自己花消。事实上,他同意把这几件小玩意儿送当铺去,并在当铺给的钱与一百块美元的差额还没有偿还以前,暂时多给五块美元。不过,他对这个额外的要求,还是情不自禁感到忿忿不平,因为他仅仅是在不久前才挣到了这么多钱。而且依他看,母亲提出要求越来越多了——如今每星期要十块美元。克莱德心想,家里老是出岔错,短这个、缺那个,说不定以后准会又提出一些什么新要求来。

  他拿着这些小玩意儿,送进了他找到的最殷实的一家当铺,按物开价,四十五块美元,他就如数收讫了。这笔钱,连同母亲的十块美元,就是五十五块美元,再加上她向默奇先生暂借的四十五块美元,总共一百块美元。他想了一想,这也就是说,今后有九个星期他每星期就得给她十块美元,而不是五块美元。现在他老是巴不得自己生活享受,乃至于穿着打扮,都要跟从前迥然不同,所以,他一想到这里,自然是极不愉快的。不过,他还是决定满足母亲的要求。他毕竟应对母亲有所报恩的。过去,母亲为了他和弟妹们作出了许多牺牲,他可不能太自私了。要知道那是要不得的。

  不过,现在他脑海里有一个萦绕不去的想法,那就是:父母既然向他求援要钱,就应该对他比从前更加关心体贴才好。先讲一件事吧,就以他晚上回家时间来说,他来去好歹都应该享有更多自由。何况现在他穿着是自己买的,吃饭由酒店包了,依他看,那笔花消也不小啊。

  可是不久突然发生了另一个问题。原来是这样的:就在筹措一百块美元以后不久,他在蒙特罗斯街上遇见了他母亲。那是本城最穷的街道之一,位于比克尔街以北,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木头房子、两层楼出租房子,和许多不带家具的小公寓房子。格里菲思一家人穷固然穷,要是一想到住在这样的一条穷街上,也会觉得有失自己身份。这时,他母亲正从这一排房子中还算不上破烂透顶的一户人家台阶上拾级而下,这所房子底楼窗上挂着一块显眼的牌子,写着:“备有家具的房间出租”。那时候,没有转过身来,没有看见克莱德正穿过街道,她径直向隔开一两户人家的另一座房子走去,那里也挂着备有家具的房间出租的牌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房子的外表,就顺着台阶拾级而上,按了一下门铃。

  克莱德开头以为母亲是在寻访一个什么人,可是住址她记不确切了。不过,当他正在过街朝她走去的时候,女房东把头探出门外,他听见母亲开口问:“你有房间出租吗?”“有的。”“有浴室吗?”“没有。不过二楼有一个浴室。”“每星期房租多少?”“四块美元。”“我可以看一看吗?”“当然罗,里请。”

  格里菲思太太好象迟疑了一会儿。这时,克莱德已伫立在下面,离她不到二十五英尺,正抬头直望着她,等待她转过身认出他来。不过,她并没有转身,就走进去了。克莱德一时感到好奇,两眼直盯着她。本来嘛,母亲给别人寻摸房子,也是不足为奇的,不过,按说她常去救世军或则基督教女青年会,现在怎么去这条穷街寻摸呢。开头他想在这里等一下,问母亲来这里干什么的,无奈有几件事急着要办,他就走了。

  当天晚上,他回家换衣服,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就开口问她:“今儿早上,妈,我看见你在蒙特罗斯街上。”“是的,”过了半晌,母亲才回答,不过,他发觉她大吃一惊,好象这个消息一下子把她怔住了。这在过去他是从没见过的。她正在削土豆皮,不觉好奇地望了他一眼。“哦,那怎么啦?”她找补着说,虽然从容自若,但脸上还是唰地涨红了。据他揣测,这事对她来说肯定异乎寻常。她那惊惧的神色,不用说,引起了克莱德的注意。“你走进了一户人家,依我看,是去寻摸一个备有家具的房间吧。”

  “是的,我正是去寻摸呢,”格里菲思太太回答说。直到此刻,她才说得就这么简而明了。“有个人得了病,又没有钱,我得给他寻摸一个房间。不过,这事也不太容易寻摸。”她一转身就走了,好象不想再谈下去似的。克莱德虽然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情,看来还是情不自禁又添上了一句:“唉,这样一条街上,哪能寻摸到房子呢。”反正他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的新工作,早就促使他形成一种与前迥然不同的人生观。母亲并没有答话,他也就到自己房间换衣服去了。

  约莫一个月以后,有一天晚上,他在密苏里大街上正往东走去,又见他母亲从不远的地方迎面走来。借着街上一长溜小铺里不知是哪一家的灯光,他看见她手里拎着一个相当沉的老式手提包(这个手提包一直搁在家里,长期废置不用)。她一见他走过来(正如后来他这样回想道),就突然停住,拐进一座三层楼砖砌公寓房子的门廊,等他走了过去,大门已给关上了。他把门打开,看见昏暗灯光下有一段楼梯,也许她就拾级而上了。不过,他到这里以后,还没有进一步调查,因为他始终说不准:她是不是进去访客的,而且这一切来得又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不过,他躲在附近一个拐角处等着,终于看见她走出来了。看来她就象刚来时那样,小心翼翼地先往四下里扫了一眼才走的,这使他越发感到好奇了。因此,他心中暗自思忖,一定是她故意躲避,不让他看见的。可是为什么呢?

  他脑际掠过头一个闪念,就是想转过身来跟她走,因为他对她那些奇怪的行动相当惊奇。后来,他转念一想,要是她不希望他知道她现在所做的事,也许还是少管闲事为好。不过,瞧她那副躲躲闪闪的德行,不由得使他更加感到好奇。为什么他母亲不愿他看见自己拎着手提包上某个地方呢?如此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作风,是不符合她的秉性(他自己的秉性,却与妈妈大相径庭)。他心里马上就把这次邂逅,同上次见到妈在蒙特罗斯街一所出租房子拾级而下,以及见到妈在看信的事和四出筹措一百块美元的事通通联系在一块儿了。妈到底上哪儿去的?她要捂着的,究竟又是什么事呢?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