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西奥多·德莱塞 > 美国悲剧 | 上页 下页
二六


  “嘿,我跟你说,上星期我简直是一晃而过。每天晚上都是舞会,直到转天凌晨三点钟才回家。星期天几乎跳到快要天亮哩。我的天哪,昨儿晚上的舞会,这才够劲儿。你去过伯克特舞厅没有?就是在吉福德渡口那边的,你知道吗?哦,那地方可漂亮,离第三十九街比格布罗不太远。夏天跳舞;冬天结了冰,就在室外溜冰,或是在冰上跳舞。还有那个小乐队,可棒极了。”

  克莱德只顾欣赏她那撅动的小嘴、闪亮的眼睛和迅捷的手势,却很少留意她所说的话。

  “华莱士·特朗跟我们在一块——嘿,他这小子真叫人逗死呢——后来我们坐下来吃冰淇淋,他就上厨房去,把自己脸抹黑了,戴上侍者的围裙和大褂,回过来侍候我们。那真是个令人发笑的小鬼。他还用碟子和勺儿耍把戏,真逗人。”克莱德叹了一口气,因为他远不及这个天才特朗那样有天才。“后来,星期一早上,我们大家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快四点了,可我七点还得起来。我简直累得快死了。我差点儿给炒鱿鱼了,要不是店里那些好人,还有那位贝克先生,我包管给炒鱿鱼了。他是我们的部主任,你知道吧,老实说,我真的叫这个可怜的人吃足了苦头。我在店里真是够调皮捣蛋的。有一天,我午后迟到了,另一个姑娘就替我按规定时间在我的考勤卡上打孔,你知道吗,不料这时他正好走了进来,看见了她。后来,已是午后两点钟,他就对我说,‘听我说,布里格斯小姐’(他一向称我布里格斯小姐,因为我不许他叫别的名字。我要是让他随便叫的话,那他就会乱来一气)‘叫别人给你考勤卡上打孔,是不算数的。往后少来这一套。人家都不是傻瓜啊。’我听了只好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有时候他对我们都会发火,可是我照样把他弄得服服帖帖的。所以,他对我多少比较客气,你知道吗——他怎么也不肯开掉我,说真的,他才不乐意呢。我就对他说,‘听我说,贝克先生,你可不能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可不是回回迟到呀。说穿了,偌大的堪萨斯城,我并不是只能在贵处工作。要是偶尔迟到一下,我就得听你唠叨,那你干脆把我送牢房,这就得了,明白吗。’我决不能容忍他用那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心里正琢磨着会有啥结果——他却马上软下来了。他只是说:“得了,反正我已警告过你了。下次说不定你要是给蒂尔尼先生瞧见了,那你就得上别的铺子去试试了。’他知道他这是在虚张声势,这一点我也是心照不宣。我只好格格大笑起来。两分钟后,我就看见他跟斯科特先生在一起仰天大笑。不过,说真的,嘿,我有时候也真能逗弄人。”

  这时候,她跟克莱德终于走到了弗里塞尔酒家;一路上,他几乎没有说话,倒也使他感到很轻松自在。他破天荒头一回感到洋洋得意的,就是他能陪女友到这样阔气的地方去吃饭。说真的,现在他已开始品尝个中况味了。他心里急巴巴地,真想也能沾上一点儿罗曼蒂克情调。由于她对自己估计很高,竭力强调自己同这么多寻欢作乐的年轻男女交往密切,就使他觉得,截至此刻为止,仿佛自己压根儿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马上想到了她刚才对他说过的那些事——在比格布罗附近的伯克特舞厅,在冰上溜冰跳舞——还有查理·特朗——同她约定今晚见面的那个香烟摊的年轻掌柜——还有那位一见她几乎脉脉含情、舍不得开掉她的贝克先生。他眼看着她一点也不考虑到他的钱袋,只按自己口味点菜的时候,赶快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蛋、她的身段,以及她的双手从腕到指尖的模样儿,使人一望可知她的整个儿手臂该有多么纤巧圆浑,还有她那高高耸起、丰满的胸脯,她那眉毛的曲线,她那光滑的脸颊和下巴颏儿长得完美的那种魅力。此外,她说话时那种矫揉造作、光滑流畅的声调,也有某种味儿,不知怎的,吸引了他,使他心烦意乱。他觉得,那是很动人的。哎哟哟,老天哪,这样一个姑娘,要是能完全属于他,该有多好!

  霍丹斯在这酒家,如同在街上一样,照样唠唠叨叨地谈她自己的事,看来她压根儿没注意到:此刻她是在克莱德心目中很了不起的这个地方吃饭。当她不是在对镜欣赏自己的时候,她就仔细看菜单,决定点哪些她爱吃的菜——薄荷冻羊肉——不,她不爱吃蛋卷,牛肉她也不爱吃——哦,得了,还有冬菇溜肉片。末了,她又添上了芹菜和花菜。此外,她还想喝点鸡尾酒。哦,是的,克莱德听赫格伦说过,吃饭要是不喝一点酒,就太没意思了,所以,他就毫不迟疑地提议喝一点鸡尾酒。霍丹斯喝完一杯,又喝上一杯之后,仿佛比从前更热和、更快活、更饶舌了。

  不过,克莱德注意到,她自始至终同他还是保持一种多少冷淡的——客观的态度。要是他怯生生地想要稍微转换一下话题,谈谈他们两人的关系,以及他对她的一往深情,问问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别的小伙子,她会公开说所有的男朋友真的她都喜欢,一下子就把他给甩了。她说他们都那么可爱——个个都待她那么好。他们非得这样不可。要不然,她就再也不睬他们了。正如有一次她所说,“给他们拴上一个洋铁罐。”①她那活灵灵的眼睛忽闪忽闪,脑袋昂然地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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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意谓霍丹斯玩弄男性,有如美国顽童恶作剧,即常常给狗尾巴拴上一只洋铁罐。

  克莱德已给这一切迷住了。她的表情、她的佯装、她的颦蹙,乃至于她的姿态,都是富于性感、令人想入非非。看来她喜爱捉弄人,随便允诺,让自己受到某种指控和定评,然后又不肯承认,推说这一切全属子虚乌有——装做她对自己只是极其谨慎以外,好象什么都不知道似的。一般地说,克莱德只要有她这个人在身边,心里就感到激奋、宽慰了。这是一种折磨,但也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他心心念念老是在想,想得干着急了:他只要能紧紧地搂住她,吻她的嘴,甚至同她咬得紧紧的,该有多美!用自己的嘴吻她的嘴!不停地吻她!紧紧地搂住她风姿绰约的身段,抚爱她!有时,她那双故意露出泪汪汪的眼睛直望着他,说真的,他感到有点儿疲软无力——几乎产生厌恶。他只是梦想着:不论自己的魅力或是金钱的威力,他硬是要使她爱上自己。

  不过,即使他陪着她看戏,随后再送她回家,克莱德还是看不出有什么显著的进展。在利比剧院看《海盗》演出时,霍丹斯因为对克莱德尚未产生稳定的兴趣,说真的,始终注意剧情发展,她所说的,全是从前她看过的一些类似的剧目,以及她对那些男女演员的评论意见,此外,她还提到是哪个小伙子带她去看戏的。克莱德既然不能拿自己的经历同她试比高低,自然也不敢同她斗智取胜,所以,他就只好随声附和她的意见了。

  可是,她自始至终在暗自思忖她眼前的新胜利。因为她一来早就不讲德行,二来知道他好歹有一点钱,而且他又乐意把它花在她身上,所以,她就算计着:只要可能的话,就抓住他,使他一直巴结奉承她,无非如此而已——那倒也是够痛快的了。与此同时,她不妨照样我行我素,尽管跟别人一块寻欢作乐。赶上她得不到别处足够有趣的邀请,可能出现空档时候,就不妨让克莱德给她买这买那,为她效劳,陪她消愁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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