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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我看她才十八岁——最多也不过二十,”直到此刻,一气不吭的阿瑟·金塞拉插进来说了一句。

  “喂,克莱德,他们这两个人,你见过没有?”拉特勒问道。对于克莱德,他一向热心照顾,此刻竭力鼓励克莱德说说话。“没有呐,”克莱德回答说。“这两位我准是错过了。我已想不起见过哪一位了。”

  “噢哟哟,你错过了这一个,就等于是——错过了一个头等人物:高高的个儿,身穿黑色常礼服,头戴圆顶宽边黑礼帽,低低地拉到眼边,脚上还套着淡灰色鞋罩。开头,我还以为他是一个英国公爵什么的,瞧他走路的神气,手里还拄着拐杖,真帅。这种人只要一摆出英国佬这套派头,说话时嗓门儿又大,净向周围每一个人发号施令,包管每回都能蒙混过去。”“说得对,”戴维斯·希格比发表了自己意见。“那种英国派头——这玩意儿可真不赖。有的时候,我觉得也不妨拿过来,给自己装装场面。”

  他们一行人已经拐了两个弯,走过两条街,排成一字形,迈进了弗里塞尔酒家的大门,见到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细瓷杯碟,银质餐具和各种面孔,还听见席间一片嘈杂的谈笑声、杯盘碰击声。这使克莱德大为感动。除了格林-戴维逊大酒店以外,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闹哄哄的地方。而且又是跟这些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年轻人一块儿来的。

  他们径直走到沿墙根配备皮椅的一排桌子跟前。侍者领班一见拉特勒、赫格伦、金塞拉几位老主顾,索性把两张桌子拼在一块,黄油、面包和玻璃杯一一端上来。他们就围着桌子依次入座,克莱德和拉特勒、希格比靠墙坐,赫格伦、金塞拉和希尔则坐在对面。

  “得了吧,我希〔先〕来一杯高级的曼哈顿鸡尾酒,”赫格伦好象有点儿馋涎似地大声嚷嚷说,同时又举目四顾,觉得这会儿他真的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肌肤是淡红略带褐色;一双碧蓝眼睛很机灵;他那淡红略带棕色的头发竖立在前额,一眼望去,有点儿象一头昂首高吭的大公鸡。

  阿瑟·金塞拉一到这里,如同克莱德一样,仿佛一下子快活起来,并且由于眼前这一盛举,好象心情格外舒畅。他煞有介事地把衣袖往上捋一捋,抓起一份菜单,䁖了一下后面开列的各种酒名,大声嚷道:“好吧,先来味儿淡一些的马丁尼鸡尾酒,倒是更配我的胃口。”

  “得了,给我先来一点儿兑汽水的威士忌,”保罗·希尔一本正经地说,同时仔细看着肉类的菜单。

  “今儿晚上,我才不喝你们的鸡尾酒,”拉特勒乐乐呵呵,而又很坚决地说着,不过听得出多少带一点儿矜持的语调。“我说过今儿晚上不想多喝,那就不多喝呗。我只想来一杯莱茵酒,兑上一些塞尔查矿泉水就够了。”

  “我的老天哪,也〔你〕们听他胡诌拿〔那〕一套吗?”赫格伦深为不满地嚷了起来。“他要先喝莱茵酒。可他一向喜欢喝曼哈顿鸡尾酒。你怎么突然出了什么毛病,汤米?我希〔记〕得你说过今儿晚上要玩个痛快呢。”

  “现在我还是这么说,”拉特勒回答说,“可是不把这儿的酒通通喝完,难道就不能玩个痛快吗?今儿晚上我要节制些,不打算喝醉。只要我脑子清醒,明儿早上就不会挨骂了。上一回,我差点儿上不了班。”

  “这倒是实话,”阿瑟·金塞拉大声嚷道。“我也不想喝得太多了,弄得自己昏头昏脑的,不过这会儿就让我为这担心,不免为时太早。”

  “你怎么样,希格比?”这时赫格伦又问那个眼睛滴溜滚圆的年轻人。

  “我也要曼哈顿鸡尾酒,”他回答说,随后就昂起头来,瞅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侍者说,“运气怎么样,丹尼斯?”“哦,没得话说的,”侍者回答说。“这几天运气都不坏。酒店里怎么样?”

  “很好,很好,”希格比乐呵呵地说,一面在仔细看菜单。“你呢,格里菲思?你要喝什么?”赫格伦开口问,因为他是大伙儿推选出来的司仪,点菜、付帐、给小费,全归他负责,这会儿他是在履行自己职责。

  “是谁,是我吗?哦,哦……”克莱德大声嚷道;这一问让他感到有点儿不安,因为到现在为止——事实上就是说到此刻为止——比咖啡、冰淇淋汽水刺激性更强的东西,他从来还没有沾过唇边。这些年轻人点鸡尾酒和威士忌时那种活泼老练劲儿,不免使他大吃一惊。当然罗,他是决不会走得那么远的,不过,从这些年轻人的言谈之中,他早就知道:他们在眼前这种场合确实喝酒的,因此,他很难想象自己怎能退缩不前。要是他什么也不喝,他们会对他有怎么个想法呢?自从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以后,他一直在试着要表现得象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跟他们完全一个样。可是,他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总是不断地受到开导,说喝酒和跟坏人交朋友,该有多么“可怕”。虽然许久以来,他一直都在暗中反抗父母经常循循善诱的所有基督教《圣经》经文和箴言,对于他们始终在想尽办法去拯救的那些乌合之众——窝囊废和落伍者,也是历来嫉恶如仇,认为他们全是不值一提的垃圾。尽管如此,现在他还得要三思而行。他到底应不应该喝酒?

  所有这些念头只是一瞬间在他心底汹涌而起,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就接下去说:“怎么啦,我……哦——我说我也来一点莱茵酒,兑些塞尔查矿泉水吧。”依他看,这是最不费劲而又最稳妥的说法。赫格伦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一个劲儿说过,兑上塞尔查矿泉水的莱茵酒,酒性温和,甚至没有任何害处。况且拉特勒也要喝这个呀——这样,他选定的这种酒就不算太显眼,而且在他看来,也不算太可笑了。

  “你们听听他此〔这〕个吧?”赫格伦惹人注目地嚷了起来。“他说他也要兑矿泉水的莱茵酒。得了吧,我看还是请别位想想办法,要不然此〔这〕个晚宴到八点半可就散伙。”

  戴维斯·希格比,此人外表好似和善,实际上却十分尖酸刻薄,而又喜爱喧闹,这时侧过身来,向拉特勒示意说:“泥〔你〕一开头马上就要莱茵酒兑塞尔查矿泉水,到底嘛意思,汤姆?泥〔你〕不让我们今儿晚上玩个痛快吗?”

  “哦,我不是已经向你们解释过了,”拉特勒说。“再说,上一回我上那个窝儿去,才进去的时候,身边还有四十块钱,等我出来的时候,连一个子儿也都没了。这一回,我自个儿可要留点神。”

  “那个窝儿,”克莱德一听到这个扯儿,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起来。这么说来,晚宴以后,他们个个吃饱喝足了,就要去一个所谓“窝儿”的地方——准是一个下流场所。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知道“窝儿”这两个字包含什么意思。那里准定有女人——坏女人——邪恶的女人。那时要是他们指望他——能不能——难道说他也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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