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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打这以后,他又被传唤,去替一对上了年纪、仿佛是农场主的夫妇拎三只手提箱包和两把雨伞;他们已在五楼定好了一套房间,包括一个小客厅、一间卧室和一个浴室。他发现,一路上他们两眼直瞅着他,始终一言不语。克莱德一进他们房间,马上打开房门边的电灯,把窗帘拉了下来,把手提箱包搁到行李架上,那个有点儿笨头笨脑、已届中年的丈夫——他蓄着络腮胡子,一望可知,举止十分稳重——把克莱德仔细端详了一番,最后才这么说:“小伙计,你好象很讨人喜欢,而且灵活得很——我可得要说,比我们过去碰到过的那些人要好。”“我当然并不认为,酒店就是孩子们该去的好去处,”他那心爱的妻子叽叽喳喳地说——她不但个儿大,而且胖得圆滚滚的,这时正忙于察看连在一起的那个房间。“当然,我决不会让我们家的孩子到酒店里工作——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就够你瞧的了。”

  “不过,你听着,年轻小伙子,”那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接下去说,一面把外套放好,一面在裤袋里掏钱。“你就下楼去,给我买三、四份晚报,要是买得到这么多的话;此外,还要捎上一瓶冰水;你一回来,我就给你十五个美分。”

  “这家酒店要比奥马哈那家好得多,孩子他爹,”妻子言简意赅地找补着说。“这里的地毯和窗帘也要漂亮些。”

  克莱德虽说还是一个新手,这时也禁不住暗自发笑。不过表面上他却装得一本正经,看来他的内心活动一点儿也都没有露出痕迹来,只是拿着一些零钱就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拿着冰水和所有能买到的晚报回来了。于是,他就得了那十五个美分,笑眯眯地走了。

  不过,就拿这个很不平常的夜晚来说,这才不过是刚开始,因为他回到长条凳上还没有落座,又被传唤到五二九号房间去,仅仅是叫他上酒吧间去取饮料——两瓶姜汁汽水和两瓶汽水——这一次叫他的,是一拨身穿漂亮时装的少男少女。他们正在房间里说说笑笑,吵吵闹闹,里头有一位把门儿稍微打开一条缝,以便吩咐他去干些什么事。不过因为壁炉架上有一面镜子,他不仅看得见这一拨人,而且还看见身穿白色衣帽的一位漂亮姑娘,坐在一张椅子边上,有个年轻人正斜靠在椅子上,一条胳膊搂住她的纤腰。

  克莱德两眼直勾勾瞅着,虽然还得竭力装出目不旁视的样子来。不过,拿他这时的心态来说,这种情景仿佛透过天堂的大门往里窥探似的。这个房间里,都是一些少男少女,论年龄,不见得比他大多少,正在有说有笑,甚至他们喝的——并不是冰淇淋汽水这一类东西,而是他的父母一向表示反对、而且据说还诱使人走向毁灭的那类饮料,看来这一拨青年人,对此倒是满不在乎。

  他连忙下楼,到酒吧间去,取了饮料和一张发票就回来了——他们把钱给了他——饮料一块美元,小费二十五个美分。那诱人的情景——他又乜了一眼。不过这会儿只有一对伴侣,踩着其他两对伴侣吹着口哨和哼唱着一支乐曲节拍,正在婆娑起舞。

  不过,除了他来到各个房间里对形形色色的客人匆匆投以一瞥以外,同样引起他莫大兴趣的,乃是酒店进门大厅里永不停息的活动全景——总帐房间后面那些职员的种种分工职责——有的管客房的,有的管钥匙的,也有的管函件的,此外还有出纳和助理出纳等等。大厅四周围还有各式各样的摊位——花铺、报亭、烟铺,以及电报室、出租汽车营业处等等,这些地方的所有经管人员,在他看来,真怪,个个都散发出这个大酒店的特殊气味。而在这些摊位周围和中间,不论是在走动或是坐下来的,净是那些神气活现的男男女女,以及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个个穿戴得那么入时,而且个个红光满面,踌躇满志。还有那些汽车和其他车辆,有的都是在晚宴时和夜深时开到的,借着门外令人眩目的灯光,他才能看得到。还有他们搭在身上的披肩、皮毛围脖和其他类似的东西,往往由其他侍应生和他自己拿着,走过进门大厅,送上汽车,或是送至餐厅,或是送上电梯。反正克莱德看得出来,这些东西总是用极为珍贵的料子做成的。该有多么豪华气派啊。由此可见,要想当富翁、当社会上了不起的人物,意味着——要有钱,这不就是一清二楚了吗。那时也就意味着,你爱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了。而别人,如同他克莱德这号人,就会殷勤侍候你。所有这些奢侈品,你也通通有了。那时你爱上哪儿,你爱怎么个去法,你又爱在什么时候去——一切一切都随你高兴就得了。

  第七章

  因此,在当时所有可能对克莱德产生——不管是对他的发展有利也好,有害也好——影响的因素中,如果考虑到他的脾性,其中对他危害性最大的,也许就数这一家格林-戴维逊大酒店了,因为在美国两大山脉①中间,哪儿也找不到一个在物质生活上比这里还要奢靡无度,或则粗俗无味的地方了。这里咖啡茶室,一律陈设软椅,光线虽然暗淡,仿佛有点儿阴沉沉,但到处点缀着各色彩灯,令人赏心悦目,依然不失为一个理想的幽会之地。当时不但那些毫无经验、却又急于调情取乐的时髦女郎一见这种豪华景象就为之心醉神迷了,而且连那些经验丰富、也许姿色渐衰的美人儿,一想到自己的容颜,何妨不好好利用一下那些摇曳不定的幽暗灯光呢。再说,这家大酒店,如同绝大多数大酒店一样,总是顾客盈门,他们都是一些热衷名利而又野心勃勃的男人,尽管他们年龄、职业各不相同,却都认为:在热闹有趣的时刻,如果说不是一天来两次的话,至少也得有一次来这儿抛头露面,以便为自己树立声望,表示他是上流社会名人,或是豪放不羁,或是拥有巨富,或是情趣高雅,或是善于博取女人欢心的男人,或则干脆说,他就是以上种种特点皆备于一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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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落基山脉和阿巴拉契亚山脉之间的地区,亦即泛指整个美国。

  克莱德来这里工作不久,这些跟他一起共事、与众不同的侍应生,其中有好几个经常跟他一块儿坐在那条被他们叫做“跳凳”上的,就告诉他说,甚至还有某一种社会败类,一些道德腐败、被社会遗弃的女人,也在这里出没无常,她们一心只想挑逗与勾引他们这些侍应生,进而同她们发生不正当的关系。其实,他来了没有多久,他们就把这一现象的各式各样的实例都指给他看了,至于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开头克莱德还闹不明白。所以,他只要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恶心。可是后来有人对他说,有好几个侍应生,特别是不跟他在一块值班的某一个年轻的侍应生,据说全都“上了钩”(这是另一个侍应生形象化的说法)。

  仅仅是大厅里和酒吧间闲扯淡那一套,更不用说餐厅和客房里的场面,就足以使任何一个既没有经验、又没有判断是非能力的人相信:对于任何一个有了一点儿钱,或则一点儿社会地位的人,一生中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上剧院、看球赛,或是去跳舞、开汽车兜风、设宴请客,或是到纽约、欧洲、芝加哥、加利福尼亚去玩儿。既然舒适享受或高雅情趣在这些侍应生昔日的生活中付之阙如,至于奢华无度,那就更谈不上了,因此,他们如同克莱德一样,不仅喜欢把他们在本店所见到的一切加以夸大,而且认为好象这种突然时来运转,使他们自己也有分沾这一切的好机会了。这些有钱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干了些什么,就应该享受如此奢侈无度的生活?而那些看起来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干吗就一无所有呢?这些后一种人,与那些飞黄腾达的人之间差别干吗会有如此之大呢?凡此种种克莱德都想不通。不过,这些想法在每一个侍应生心里都曾经一闪而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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