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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这一天下午,当嘉莉回来的时候,他觉得似乎应该宣布一下自己的打算,但是按下了不谈,一直按下了不谈,直等到她终于上戏院去了。在那些小纠纷之后,他们始终没有真正和解。这场纠纷就在双方的某种默契中被遗忘了。

  第二天早晨,他穿上最好的衣裳,其实已经破旧不堪了,就开始忙碌起来,把一些面包和肉包在一张报纸里。嘉莉望着他,对他这不常见的活动发生兴趣了。

  “你要到哪里去?”她问。

  “到布鲁克林去,”他回答。然后,看她还想寻根刨底,他补充说:“我以为在那里能找到工作。”

  “在电车线路上吗?”嘉莉吃惊地问。

  “是的,”他回答。

  “你不害怕吗?”她问。

  “怕什么?”他回答。“有警察保护的嘛。”

  “报上说昨天有四个人受了伤。”

  “是的,”他回答,“但是你不能相信报纸上的消息。他们能安全行驶的。”

  这时,他显得很有决心,有些凄凉的样子,嘉莉觉得很内疚。这里出现了一些赫斯渥昔日的气质——一丁点儿过去那种精明、愉快的富有力量的影子。户外阴霾密布,飘着几片雪花。

  “偏偏在这么糟的天气到那里去,”嘉莉想。

  这一回他走在她之前,这是一桩不寻常的事情。她坐下来,设想着倘使他真的找到了工作,他会怎么办。你知道,他是可能找到的。

  当她坐着思量时,赫斯渥朝东走到十四街和六马路的转角,在那里搭上了公共马车。他看到报上说有几十个人到蒙塔古街和克林顿街转角的布鲁克林市立电车公司大楼的办公室去申请工作,都受到了雇用。他决定到那里去。

  他脸色阴沉、默然不语,搭了公共马车和渡船,到达了上述办公室。路很远,路上没有电车行驶,天气又冷,但是他艰难地赶着路。一到了布鲁克林,他可以明显地看出,而且感觉到正在进行罢工。从人们的态度上看得出来。有些电车路线的轨道上没有车辆在行驶。有小群的工人在有些路角和附近的小酒店里游荡。在车场和办公室附近尤其是这样。有几辆装着弹簧钢板的大车在他的身边驶过,上面安着普通的木座椅,写着“弗莱特布什”或者“展望公园,车费一毛”等字样。他看见一些冰冷而甚至阴沉的面孔。工人之间正在展开小小的争斗。

  当他走近上述办公室的时候,他看见那里站着几个工人,还有几名警察。

  远处的路角上还有些别的人在守望着,他猜想他们就是罢工者。这里所有的房屋都很矮小,是木结构的,街道也铺设得很简陋。和纽约一比,布鲁克林自然显得寒酸、贫困。

  他一直走到一小群人中间,警察和先到的工人都望着他。其中一个警察招呼他说。

  “你找什么?”

  “我想看看是否能找到工作。”

  “办公室就在这道台阶上边,”这穿蓝制服的人说。从他的脸上看他是无所偏袒的。在内心深处他同情罢工工人,而憎恨这个“工贼”。在内心深处他也深知警察的尊严和作用,那就是要维持秩序。而秩序的实际社会意义,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头脑不会想到这些事情。这两种情绪在他心里混合在一起,相互抵消,使他采取了中立态度。他为这个人可以像为自己一样坚决斗争,但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剥下了他的制服,他就会立即站到另一边去。

  赫斯渥走上一道尘污的台阶,进入一间灰暗的小办公室,室内有一道栏杆、一张长写字台以及几个职员。

  “喂,先生,”一个中年人从长写字台边抬头望着他说。

  “你们要雇用工人吗?”赫斯渥问。

  “你是干什么的——司机吗?”

  “不,我什么都不内行,”赫斯渥说。

  他并不为自己的处境局促不安。他知道他们需要人手。倘使一个人不要他,另一个会要的。这个人要不要他,可以随他的便。

  “哦,我们当然宁可要有经验的人的,”这个人说。他停顿了一下,而赫斯渥满不在乎地微笑着。然后他补充说,“可是,我想你是可以学的。你叫什么?”

  “惠勒,”赫斯渥说。

  这个人在一张小卡片上写了一条指令。“把这个拿到车场去,”他说,“交给工头。他会告诉你做什么的。”

  赫斯渥走下台阶,就离开了。他立即按照所指的方向走去,警察在后面望着他。

  “又是一个想尝试一下的,”警察基利对警察梅西说。

  “依我看他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后者静悄悄地说。

  他们曾经经历过罢工。

  第四十四章

  赫斯渥前去求职的车场,人手极其缺少,实际上只有三个人在指导工作。

  他们周围有不少新手,是些带着饥饿相的怪人,看上去是贫困将他们逼上了绝路的。他们想显得活泼、主动,但是这地方有一种自惭形秽而缺乏自信的气氛。大多数都很尴尬。大家都闭口不言,穿着得很破旧。

  赫斯渥递上他所得的卡片。

  “没有经验吗?”这个人还算和颜悦色地问他。

  “一点也没有,”他回答。

  “那末,我想我们得教给你。到那面场地上去,去找桑德斯。他会指点你的。”

  赫斯渥穿过那些车棚,走到后面一片有围墙的大广场上,那里有好几行铁轨和环行车道。有六辆电车停在那里,由教练员担任驾驶,每辆车的操纵杆旁站着一名学徒。还有许多学徒在车场一个后门口等待着。

  他立即看清了这种景象。不用去叫桑德斯先生。他应该干的就是站在这里,等待轮到他。

  不久,一辆电车在车场末端的车棚边停下来,一名学徒走下车来。

  “下一个!”教练员叫着。

  一个衣衫褴褛、脸容瘦削的家伙,穿着件破旧的春大衣,从赫斯渥身边走去,走上驾驶台。于是,教练员就低声和他说起话来。

  赫斯渥默默无语地观察着这幕情景,一面等待着。他对同伴们望了一下,尽管这些人并不比那些车辆更使他感到兴趣。不过,他们是神色不快的一群。

  其中有一两个人非常瘦,非常单薄。有几个躯体相当结实。还有几个瘦骨嶙峋,面色如蜡,好像是挨到各种各样恶劣的气候摧残过似的。

  “你在报上可看见他们要出动国民警卫队吗?”赫斯渥听得他们之中的一个说。

  “哼,他们会这么做的,”另一个回答说。“他们老是这么做的。”

  “你想我们会遇到许多麻烦吗?”另一个说,赫斯渥没有看见是谁。

  “不会很多。”

  “那个开上一辆电车出去的苏格兰人,”一个声音插入说,“告诉我说,他们用煤渣打在他耳朵上。”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一阵神经质的低笑声。

  “看报纸上说,五马路电车线路上有一个家伙一定倒了大霉,”另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他们打破了车窗,把他拖到街上,直到警察来才阻止。”

  “是的,但是今天已增加了警察,”另一个补充说。

  赫斯渥听着,心里不置可否。他觉得这些说话的人仿佛是着了慌。他们狂热地唠叨着——说这些话是要使自己的头脑安静下来。他只顾望着场地,等待着。

  有两个人走近他的身旁,但是在他背后站住了。他们比较喜欢交谈,他就听他们谈话。

  “你是电车工人吗?”一个说。

  “我吗?不是。我向来在造纸厂里做工的。”

  “我在纽瓦克①做工,直到去年十月份,”另一个以相同的感情回答。

  有几句话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接着谈话的声音又高起来。

  ① 位于新泽西州东北部,在纽约市西。

  “我不怪这些家伙罢工,”一个说。“他们完全有权利罢工,但是,天呀,我必须找些事情干啊。”

  “我也是这样,”另一个说。“倘使我在纽瓦克还是有工作,我是决不会到这里来碰运气的。”

  “这几天真是糟糕,是不?”这个人说。“一个穷人可以到哪里去呢?

  天晓得,你就是在街头饿死,也不会有谁来帮助你的。”

  “你说得不错,”另一个说。“我是因为工厂停产才失业的。他们开工了一整个夏天,积了许多存货,就停产了。”

  赫斯渥对这事只稍微注意了一下。不知怎的,他觉得比这两个家伙优越一些,处境好一些。他觉得他们无知、庸俗,是牧羊人手里的可怜的羊。

  “这些可怜虫,”他想,流露出过去得意时期的思想和感情。

  他还在听着这一类的私下的议论时,听到有人在叫他了。

  “下一个,”一个教练员说。

  “下一个是你,”旁边的人说,碰了他一下。

  他就走出队伍,爬上驾驶台。教练员认为当然不需要任何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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