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西奥多·德莱塞 > 嘉莉妹妹 | 上页 下页


  这些巨大的零售组织,要是有朝一日会永久消失的话,将在美国商业史上构成有趣的一章。这种从一条单纯的贸易原则出发而产生的机构,在那时候以前,世界上还不曾见过。它们根据最有效的零售组织方针,由几百家店铺联合组成一家大商店,建立在最惊人而又最经济的基础上。它们是些美丽堂皇、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铺子,拥有大批店员和众多的顾客。嘉莉沿着这些热闹的柜台之间的过道走着,对耀眼地陈列着的饰物、服装、鞋子、文具、珠宝等商品非常羡慕。每一只单独的柜台都是使人目眩神驰的展览场地。

  她禁不住觉得每一件饰物、每一件值钱的东西对她都有切实的吸引力,可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没有一件东西是她用不着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她不想要的。精致的拖鞋和长统袜子,优美的绉边衬衫和衬裙,花边、缎带、发梳、荷包,一切都牵动她个人的欲望,可是她又痛楚地感到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她买得起的。她是一个寻求职业的人,没有职业的流浪者,凡是普通的店员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个穷困而急需找事做的人。

  绝对不能以为,有人会把她看作一个天生神经紧张、多愁善感、情绪激动的人,被不恰当地抛在这冷酷、势利、庸俗的世上。她的确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女人,甚至最迟钝的女人,对于身上的穿戴打扮都特别敏感,年轻的女子尤其如此。你们这种明眸皓齿、颜如桃李的姑娘啊,诗人可能会对她如花的容貌和柔软而优美的体态赞叹不休,她却很可能对生活中毫无关联的富有艺术气息和诗意的迹象毫不关注,可是不会缺乏对物质的欣赏能力。可以说,她在这方面是从不示弱的。她可能会不理会盛开的玫瑰花,昂然走过,但是她决不会不看花团锦簇的一叠绸缎。倘使天上,或者地上,或者水中没有东西能够勾起她的幻想,或从精神上和审美的角度使她获得快感,不要以为她对物质也是无动于衷的。带扣的闪光、宝石的光泽、波纹绸缎的淡雅的色彩,对这一切,她至少会像诗人一般毫不费力地加以理解和估价。衣料的窸窣声和悦目的光彩——最微妙的印花织物——这些东西她都能发现而且欣赏——

  要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具有某些时髦的地方,或者听人家说质地良好,那就是因为它们确实是美,本身就和谐协调,适合于各种奇妙的打扮和穿着。

  嘉莉不仅向往这一切新鲜悦目的女人穿着,而且也注意到,那些推推搡搡、瞧不起她、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擦肩而过的漂亮太太,也一心要罗致店里的各种商品,看到这情景,她心中不禁一动。嘉莉不熟悉比她幸运的城市妇女的打扮。在过去,她也不知道女店员的模样和派头是如何的,现在相形之下,自己就显得寒伧了。她们大都长得不差,有些甚至很是漂亮,带着一种独立的,无所谓的姿态,要是境遇好些的,还加上一副泼辣的神气。她们穿扮得很整洁,有许多服装很是精美,随便在哪里,她只要看到一个女店员在朝她看,总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觉察到对方一眼看穿了她的处境——她服饰寒伧,缺乏风度,她以为这都是明摆在她身上的,谁都看得清,她是怎样的人,是做什么的。一阵妒火在她的心里燃烧了起来。她朦胧地认识到城市为女人提供了一切使她生色的东西——财富、时髦、安逸——而她就全心全意地渴念起服饰和美貌来了。

  经理室在二楼,她询问了一番,才有人指引她向那里走去。到了那里,她看到已有别的少女先她而至,都是像她一样来求职的,但是比她多一些满不在乎的、独立的神情,那是城市生活所养成的——她们令人难堪地打量着她。差不多等了三刻钟之久,才叫到她。

  “喂,”一个眼明手快的犹太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有拉盖的写字台边,“你在别的店里工作过吗?”

  “没有,先生,”嘉莉说。

  “啊,你没有,”他说,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先生,”她回答。

  “可是,目前我们想要招些有经验的年轻妇女。我看我们不能用你。”

  嘉莉站在那里等了一会,不知道谈话是否已经结束。

  “不要等了!”他大声说。“要知道我们这里是很忙的。”

  嘉莉急忙向门口移动脚步。

  “等一下,”他说,叫她回来。“把你的名字和住址给我写下来,我们偶尔也要雇用女孩子的。”

  等她安然回到了街上,她忍不住流下泪来。这倒并不尽是因为刚才所受到的拒绝,而是因为这一整天使人羞愧的遭遇。她感到疲倦,神经过分紧张。

  她放弃了再到别的百货店去求职的念头,这时只是闲荡着,混杂在人群中,倒觉得安全、舒坦些。

  在心不在焉的漫步中,她拐上了离河边不远的杰克逊街,她顺着这条堂皇的通衢的南边一直走着,这时有扇门上钉着的一张用不褪色墨水写着字的包皮纸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着:“招聘女工——包装工和缝纫工”。她踌躇了一会儿,决意想进去,但是再一想,包装工和缝纫工需要资格,这使她望而却步。她不知道这两者是什么意思。最可能的情况是,她一定要有些经验才行。她再朝前走了一段路,心里考虑着是否去申请。结果需要占了上风,她走了回来。

  进口处里面是一个小门厅,通向一座电梯,这时电梯正在楼上。这是个破旧的玩意儿,是运货和乘客两用的,木框上满是沉重的货箱有时搬进搬出时所留下的撞损的痕迹。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头发蓬松、光穿着衬衫的赤脚德裔美国孩子,在开电梯。他满脸油腻、污秽。

  电梯停下来,孩子懒洋洋地抬起一根木质防卫杆,摆出一副优越的神态,让她进去。

  “你要到哪一层?”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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