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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你没有告诉过我!就说你要去理发吧,你没有告诉我,但是我已经意识到你要去理发,再说你崇拜她,自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你一直爱她。你把手提箱拎到这里来,其实你已经把对她的爱也一起拎到这里来了。你没有告诉过我吗?怎么,你整天整天地在告诉我,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从看到她的第一天开始就爱上她了,尽管当时你还很小哩!”

  “你说得太好了,那么,”听了他的新鲜见解,感到他对此也很有兴趣,我说道,“我告诉你,我一直在崇拜着她。她现在已从国外归来,出落得秀丽无比,真可谓天生佳丽。昨天我在那儿见到了她。过去我崇拜她,今天我更加倍地崇拜她了。”

  “汉德尔,你太幸运了,”赫伯特说道,“你已经被选中了,你的命运已安排给她了。如果下面所谈的话不至于触动你的隐私,我敢斗胆提醒你慎思一下。其实这在我们之间是公开的事实。你了解埃斯苔娜对于爱情抱有什么看法吗?”

  我忧郁地摇摇头,说:“她和我之间还相隔甚远呢。”

  “要沉着耐心,我亲爱的汉德尔,会有时间的,会有时间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真是不好意思,”我答道,“不过,既有所思,还是把所想的说出来为好。你称我为幸运儿,当然,我是幸运的,因为昨天我是个打铁的孩子,而今天,我该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你想找个词,就叫你好小子吧!”赫伯特微笑着说,用一只手拍着我的后背,“所以叫你好小子,是因为你既急躁又犹豫不决,既大胆又胆小羞怯,既注重实际,又耽于梦想,一切奇怪的矛盾在你身上都兼而有之。”

  我由于思考在我身上是不是具有这种奇怪的矛盾组合,所以停了一会儿没有言语。总的说来,我不承认他的分析,不过又觉得他所说的也不值得反驳。

  于是我说道:“赫伯特,我问你我今天该算个什么样的人时,其实是想到了自己的看法。你说我很幸运,我知道,我的平步青云不是靠自己的能力,而是靠幸运之神的力量。这的确是幸运的。不过,只要我一想起埃斯苔娜——”

  “你知道你不会不想她的!”赫伯特双眼盯住炉火,打断了我的话头;我想他所说的话是善意的,是对我的同情。

  “只要我一想起埃斯苔娜,亲爱的赫伯特,我好像就失去了自主性,对一切感到迷惘,任何机会都把握不住。我又能告诉你什么呢?正如你所说,我们撇开隐私不谈,我认为我的远大前程全取决于一个人,可不知道此人是谁,而且此人能否永远对我如此呢?从好的方面来说,这前程也是不能确定的,让人无法安心,一切都是迷迷糊糊的!”我说了这些,心中的疑虑总算吐尽、虽然我早就有或多或少的疑虑积压在心头,不过昨天我才感到这疑虑压得万分沉重。

  “听我说,汉德尔,”赫伯特仍然兴高采烈地答道,“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情感方面的失意而已,我们因此都会拿着放大镜对别人尽情挑剔。同样,在我看来,我们集中于审视挑剔的方面,恰巧忽视一个重大的优点。你不是曾对我说过,你的监护人贾格斯先生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你能得到的不仅仅是遗产,是吗?即使他还没有告诉过你,不过,这件事是关系重大的。我看,你也会知道,在伦敦那么多人当中,贾格斯先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他没有可靠的把握,会和你建立如此的关系吗?”

  我说我无法否认这是一个很有力的理由。不过,我的口气似乎只是因为既成事实,也就不容反对而已(人们通常都是这样),倒好像想要否定它才是。

  “依我看这理由不仅仅是有力,”赫伯特说道,“你根本想不出比这更为有力的看法;至于别的问题,你只有等待你的监护人在适当的时候给你讲清楚,他也只有等待他的客户在适当时候给予他指示。从年龄说,你即将二十一岁了,那时你会更弄清些眉目。总而言之,你会慢慢地了解,最后,终究会真相大白的。”

  “你真是乐观主义的天性!”我非常钦佩他这种爽快乐观的处事方法。

  赫伯特说道:“我有的就是乐观天性,除掉乐观天性我一无所有。我必须向你说明,我刚才所说的这些话并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父亲的话。他谈到你的事情时,我只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这件事办得非常稳妥,要么贾格斯先生是不会插手介人的。’现在,且不论我父亲和我自己。你既把诚心给我,我也该报你以诚心,但良药苦口,忠言必定逆耳,这会儿我打算让你对我讨厌至极、怨恨不已。”

  “我看你不会成功的。”我说道。

  “噢,我会的,一定成功!”他答道,“一、二、三,我开始说了。汉德尔,我的好朋友,”他说话的语气十分轻松,可态度是非常认真的。“从我们把脚放在炉格上开始谈话起,我就一直思忖着,埃斯苔娜这件事,只要你的监护人没有和你提起过,她肯定不是你接受遗产的一个附加条件。从你和我的谈话中,我知道贾格斯先生,无论直接或间接,都没有提到过这件事,是不是?举例来说吧,他从来没有向你暗示过说你的恩主对你的婚姻大事自有看法,对吗?”

  “没有暗示过。”

  “那好,汉德尔,我可对天发誓,我绝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既然你与她一无牵连,难道就不能趁早和她罢手么?我这样说,肯定是不中听的。”

  我把面孔转向一边,一阵难过,就好像一阵从大海吹来的风,飘过沼泽地,直向我的心窝扑来。当年的那个早晨,我离开铁匠铺,在慢慢消去的雾气中,把手放在村庄的指路牌上,突然一种相同的难以抑制的情感也曾使我伤心痛苦。我们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问题明摆着是这样,不过,亲爱的汉德尔,”赫伯特好像没有感到当时的沉默,继续说下去,“你还是个孩子,在你的心胸中所蕴藏的本性和环境结合在一起,便形成了强烈的、根深蒂固的罗曼蒂克幻想,这就是问题的严重所在。你不妨想一下,埃斯苔娜是如何教养的,想一下郝维仙小姐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以及她目前的处境。当然我这席话是讨人嫌的,你会把我恨之入骨的,但我以为,你这样下去将走向自毁之路。”

  “赫伯特,我心中明白,”我的面孔依然没对着他,说道,“可就是没有办法。”

  “你真的不能和她罢手?”

  “我不可能和她罢手。”

  “汉德尔,你难道不能试一下?”

  “不能试,不可能试。”

  “好吧!”赫伯特说着站起身来,灵活地抖动了一下身子,仿佛他刚刚睡醒似的,把火又拨旺了一些。“现在我改变方针,该说些你中意的话了!”

  于是他在房间里转个圈子,拉起窗帘,把椅子搬到原位,整理一下放得乱七八糟的书籍,看了一下厅堂,又看一看信箱中有什么东西,然后关上门,又回到炉边的椅子上,坐好后,用两臂抱着他的左腿,说道:

  “汉德尔,我来说几句我父亲和我的事。当然,恐怕一个做儿子的没有必要评论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过我认为我父亲对家庭事务的管理特别不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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