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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但在乔的头脑里装的却是不同的念头,都和礼物有关,使他唠唠叨叨地反复讲下去。他说道:“要么我来帮你为她敲出一条新链条,给她锁大门,或者为她打一两打鲨鱼头形状的螺丝钉,以便日常之用,或者打一些轻巧新奇的小玩意儿,比如烤面包叉,她可以用来叉松饼,还可以打一个铁格子烤架,她可以用来烤西鲱鱼或者其他什么——”

  “乔,我根本不想送她什么礼物。”我插言道。

  “是啊,”乔说道,仍然翻来覆去讲他的那一套,好像是我一再逼他讲的一样,“皮普,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送礼。不会,我不会送礼。因为她那大门上永远锁着一副链子,何必再为她打一副呢?鲨鱼头形的螺丝钉又怕引起误解①,烤面包叉又少不了铜匠师父的活儿,你是打不好的。如果送铁格子烤架,即使是最好的打铁师父打烤架时也表现不出他最好的手艺,因为铁格子烤架就是铁格子烤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乔有条不紊地想打动我的心,仿佛要尽最大的努力把我从固执的谬误中唤醒。“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打,打出的只是一个铁格子烤架,随你高兴还是不高兴也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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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鲨鱼一词在英文中亦有诈骗、勒索之意。

  我无法可想,只有大声叫道:“我亲爱的乔,你不要再这样说下去了。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送郝维仙小姐什么礼物。”

  “皮普,你不想送礼,我所说的也是不要送礼,皮普,你是正确的。”乔这才同意道,仿佛他争论了半天也正是为了这个结论。

  “对,乔,但是我所说的意思是现在我们的打铁活儿不算多,说不定明天上午你能放我半天的假,那么我就想到镇上去一趟,去看看埃斯——郝维仙小姐。”

  “她的名字可不是埃斯郝维仙啊,皮普,除非她改了名字。”

  “我知道,乔,我知道,这是我一时的口误。乔,你看我的计划怎么样?”

  简而言之,乔的想法是,只要我认为是行之有效的,他也就认为行之有效,但是他特别要我注意的是:如果她们不是诚心诚意接待我,或者她们并不表示要我再去,即使我去看她们没有抱什么别的目的,仅仅为了感恩而已,那么这次试探性的拜访就说明不能再去第二次。他说的这些条件我都答应了。

  当时乔还雇了一名伙计,叫做奥立克,每周付给他工资。他自己称他的教名是陶尔基①,这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这个家伙性格顽固,所以我认为他用这个名字不是由于一时的妄想,而是故意地把这个名字强加给村子里的人,利用这名字中的含意来侮辱村民。他是一个肩膀宽大、四肢懒散的黑脸汉,力气挺大,可干事从来都不慌不忙,永远是拖拖拉拉的。他上工从来都不是为了上工而来的,倒好像是路过此地,慢慢地信步走进来似的。无论他是到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去吃午饭或是晚上回家,也总是那么拖拖拉拉,倒有些像《圣经》中的该隐以及那位漂泊的犹太人,仿佛不知道上哪儿去,也根本没有回家的想法。他寄住在沼泽地那边的一个管水闸的家中,在该上工的日子里,他从他隐居的所在拖拖拉拉地走来,两只手放在口袋里,中饭装在一只袋子中,袋子套在脖子上,在背后晃晃荡荡的。每逢星期天,他多半躺在水闸堤上,要么站在那里把身子靠在草堆上或堆草房旁。他走路总是懒懒散散的,两只眼睛盯在地上。如果有人和他打招呼或有其他什么事需要他抬起眼睛,他便显露出一半愠怒一半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他唯一的想法是别人从来不让他思想,这简直是一件怪事,也是对他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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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Dolge,与英文dodge形音都相近,而后者有逃避、狡猾之意。

  这个脾气难弄的伙计很不喜欢我。在我很小而且又十分胆小的时候,他对我说魔鬼就住在铁匠铺里的一个黑暗角落,说他和魔鬼很熟悉。他还说,要保持炉火旺,每隔七年就必须把一个活男孩丢进炉子,使我觉得我一定是要被丢进炉子里的男孩了。在我成了乔的学徒之后,奥立克便确定了某种怀疑,认为我总有一天要把他取而代之,自然对我就更加不喜欢了。当然这不是说他在言语上或行为上对我表现出了什么公开的敌视,只不过我注意到他打铁时总是让火星在我身前乱溅,只要我一唱起老克莱门的曲子,他便拉着嗓子把调门打乱。

  第二天我提醒乔给我半天假时,在场的陶尔基·奥立克正在干活,也听见了。他先是没有言语,因为当时他正和乔合力打一块火红的热铁,而我在拉风箱。不一会,他处理好热铁,便撑在大铁锤上说:

  “老板!你对待我们两个人总不该偏爱一个,慢怠另一个吧。既然小皮普得准半天假,那么老奥立克也该准半天假。”我猜他不过才二十五岁,可他总把自己说成是七老八十的人。

  “怎么,你也要半天假?你这半天要干什么事?”乔说道。

  “问我这半天假要干什么?那么他要半天假又干什么?我要干的事就是他要干的事。”奥立克说道。

  “问皮普么,他要到镇上去。”乔说道。

  “好,老奥立克嘛,也要到镇上去。”真是棋逢对手,来一句驳一句。“两个人都可以到镇上去,不能只许一人去镇上。”

  “用不着发火。”乔说道。

  “我喜欢发火就发火,”奥立克咆哮起来,“有人就可以到镇上去!有人就不可以!得了,老板!一个铺子里不能两种待遇。你可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老板根本不理他这个茬儿,除非这位伙计先把火气消了。这时,奥立克突然奔向了熔铁炉,钳出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条直向我捅过来,简直想捅穿我的身体。就在一霎间,他把它在我头上一转便落到了铁砧上,然后便锤打起来。他锤打着铁条,好像那铁条就是我一样,溅出的火星就像我身上溅出的血。打到最后他混身发热,而铁条已变冷,于是他又撑在他的铁锤上,说道:

  “老板!”

  “你现在气消了吗?”乔问道。

  “噢!都消了。”老奥立克粗声粗气地说道。

  “那么,看你工作的样子和别人一样还是勤勤恳恳的,就让你们都放半天假吧。”乔说道。

  这时,我姐姐一直悄悄地站在院子里偷听。她总是什么也不顾地想尽办法打探偷听。听到这里,她便从一个窗口探进头来。

  “真亏你这个蠢货!”她对着乔骂道,“给这么个懒惰的家伙放假。难道你是个百万富翁,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工资?我要是他的老板就绝不会这样!”

  “只要你敢,你自然会做所有人的老板。”奥立克不怀善意地嘻笑着反驳道。

  (“随她去。”乔说道。)

  “所有的笨蛋和坏蛋我都敢碰,”我姐姐的火气开始越来越旺,说道,“我既然能够碰一切笨蛋,当然就能碰你的老板,他是所有笨蛋中的大笨蛋。我既然能碰一切的坏蛋,当然就能碰你这个坏蛋,你是这里和法兰西最黑心肠的最坏的坏蛋。哼!”

  “你是个臭泼妇,葛奇里老太婆,”这个伙计咆哮道,“坏蛋才识坏蛋,你也不过是个大坏蛋。”

  (“随她去好不好?”乔说道。)

  “你说什么?”我姐姐大喊大嚷,音调尖利。“你说的是什么话?皮普,奥立克这个家伙在对我说什么?他称呼我什么?竟敢当着我丈夫的面这样骂我?好啊!好啊!好啊!”我姐姐声声哭号、声声尖厉。在我看来是我姐姐的不是,她和我所见过的一切暴怒无常的妇女都一样,她的这种脾气是不该原宥的。因为她的脾气不是正常发的,而明明白白是有意识的,是几经盘算的,是强使自己发的脾气,最后越发越厉害,以致不可收拾。“他骂我什么?居然在我丈夫面前骂我,我这个无用的丈夫,亏他还发过誓要保护我的。啊!快来抱住我!啊!”

  “嗳,嗳——!”这个伙计咆哮着,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是我的老婆,我会来抱你,我会把你抱到水泵下面,用水把你浇死。”

  (“我告诉你随她去。”乔说道。)

  “好啊!你们听!”我姐姐哭闹着,一面拍手一面尖叫。这时她的脾气进入到了第二个阶段。“你们听他骂我骂得那么难听!这个奥立克!竟然在我自己家中!竟然敢骂一个已成了家的女人!竟然还当着我丈夫的面!好,好!”我姐姐拍手尖叫了一阵之后,又捶胸口,又捶膝盖,然后把帽子摔掉,又乱扯自己的头发。这时她的脾气已发展到了最后一个阶段,完全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这时,她扮演的一个十足的狂乱形象已登峰造极了,于是朝门作最后的冲刺,所幸我已把门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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