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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谢谢您,郝维仙小姐,”卡美拉答道,“我还过得去。”

  “怎么啦,有什么事儿吗?”郝维仙小姐用十分尖厉的语气问道。

  “没有提的必要,”卡美拉答道,“我并不想在您面前表白我的情感,不过每天晚上思念您已成为我的习惯了,以至于把自己却丢在了一旁。”

  “那么,你就不要思念我好了。”郝维仙小姐回敬道。

  “说起来多容易!”卡美拉带着温和的情意,抑制着抽噎,谁料话一碰嘴唇,泪珠一下子满盈了眼眶。“这一点雷蒙德可以作证,到了晚上我就不得不饮姜汁酒,还要服清醒头脑的药。雷蒙德可以作证,我两条腿上的神经痉挛得很厉害。只要一想到我心头疼爱的人,我就着急,一着急就会噎住,神经就会痉挛。这种情况我已习以为常,不是新鲜事了。我这个人太重情感,过于多愁,如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消化不良,神经也会像铁一样坚硬。我真希望能如此。可是,要我到了晚上不想念您——那,别谈这些了!”这时,她的眼泪已如雨一样地洒下来。

  她所说的这位雷蒙德,据我猜测就是这里的这位先生,而这位先生据我猜测就是卡美拉先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来援救了。他用安慰和赞美的声调说道:“卡美拉,我亲爱的,大家都知道你重视家庭亲缘感情,正是这种情感逐渐伤害了你的身体,甚至使你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

  那位表情严肃的妇女,即刚才在下面我只听到她讲过一次话的妇女,现在说道:“我亲爱的,我看并不是想念某人就要从某人那里得到大笔好处。”

  现在我才看出,莎娜·鄱凯特小姐是一位身材矮小、满脸皱纹、肤色棕黄的干枯老太婆。她那张小脸活像是胡桃壳做成的,一张嘴却大得和猫嘴一样,只不过没有胡子罢了。这时,她对这看法颇为赞同地说道:“当然不是想捞什么,亲爱的,嗯!”

  “想念想念是再容易不过了。”那位表情严肃的妇女说道。

  “除了想念想念外还有什么更容易的事,你说呢?”莎娜·鄱凯特表示赞成地说道。

  “噢,没有错,没有错!”卡美拉大声说道,这时她的情感已被扰乱了,而且从两腿升起,直冲进她的胸口。“完全正确!本来嘛,多愁善感就是一个弱点,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正是我有这多愁的弱点,身体才遭了殃,否则又不致如此吧。不过,就是能改变我的这性格,我也不想改。尽管我为此不知道忍受了多少痛苦,但是每逢我深夜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是这么个性格,倒反而给了我安慰。”说到这里,她又泪珠如雨,以表明自己的情怀。

  郝维仙小姐和我一直没有停步,在房间中一圈一圈地走着,不时地擦过女客们的裙边,也不时地远远离开她们,走到这阴郁沉闷房间的另一头。

  卡美拉又说道:“只有马休这个人不懂得任何亲缘之情,从来不会到这儿来看看郝维仙小姐!而我已经把沙发作为常伴,时常解开紧身褡的带子,一连几个小时无知无觉地躺在上面,头枕在沙发边上,头发垂挂在沙发下面,而我的脚不知道放在哪里——”

  “亲爱的,你的脚放得比你的头还要高呢!”卡美拉先生说道。

  “我就是那样一连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昏沉而睡,还不是为了马休的古怪脾气和令人费解的行为。可是从没有谁来感谢我。”

  那位表情严肃的妇女插嘴道:“说老实话,我不认为会有人感谢。”

  “你知道,亲爱的,”莎娜·鄱凯特小姐也补充道(这是个表面温和,内里坏心肠的人),“你该问一问自己,你究竟期望谁来感谢你呢,亲爱的?”

  “我并不指望有谁来感谢我,也不指望有谁会对我怎么样,”卡美拉又继续说道,“我就是那样一连几个小时地昏沉而睡。这一点雷蒙德是证人,他看到我给噎住,即使喝姜汁酒也不起作用。我打噎打得很厉害,连街对面的那家人在弹钢琴时都听到我的打噎声,那些可怜的孩子还以为是远远的鸽子叫声呢。没有想到现在我反而被别人评头品足——”这时卡美拉把手放在喉头处,准备开始她的化学反应,想构成新的化合物。

  郝维仙小姐听到这同一个马休的名字时,让我停了下来,她自己也不走了,站在那儿望着说话的人。这个变化起了很大作用,使得卡美拉的化学反应也停止了。

  这时,郝维仙小姐严厉而又冷酷地说道:“马休最后会来看我的,那时我就停放在那张桌子上。马休就站在他该站的地方,”她用手杖敲着桌面,“站在我的头旁边!你就站在这里!你的丈夫站在这边!莎娜·鄱凯特站在那边!乔其亚娜站在这一边!现在我把你们站的地方全都安排好了,到那时你们就来把我分而食之。好了,现在你们该走了!”

  她说话时,每提到一个名字便用手杖在桌子的一个地方敲一下。然后,她对我说:“扶我走吧,扶我走吧!”于是我们又重新开始在房内转圈子。

  “我看无法可想了,”卡美拉大声嚷道,“只有遵从旨意在此告别。不过我总算见到了所思念的人,尽了自己的义务,虽然仅仅这么一会儿,也可聊以自慰。在我于深夜梦醒时,虽然会感到忧郁,但还是满足的。马休本来也可以得到这安慰,但他却反其道一意孤行。我本来是下定决心不再表明我内心情意的,不过现在说起我们要把自己的骨肉至亲分而食之,好像我们都成了吃人的巨人,而且最终又下了逐客令,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卡美拉夫人把手放在起伏不停的胸口上时,卡美拉先生便插过来帮忙。她很不自然地装出一副强自镇静的样子,我想无非是想表明她一离开这里就要跌倒打噎吧。卡美拉先生扶着她走出去时,她还对着郝维仙小姐做了一个飞吻。莎娜·鄱凯特和乔其亚娜都心怀鬼胎想留在最后一个离开,丽莎娜·鄱凯特毕竟与众不同,懂得如何以智取胜。她矫揉造作,圆滑之极,围着乔其亚娜转来转去,使得她不得不先离开。于是,莎娜·鄱凯特便可以在告别时使用特别有影响的词句:“愿生保佑您,亲爱的郝维仙小姐!”她那胡桃壳般的脸上露出了宽容慈爱的微笑,对其他几人的弱点表示出同情。

  埃斯苔娜举着蜡烛送客人下楼。郝维仙小姐仍然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步一步走着,不过越走越慢。最后,她停在炉火前,凝视了几秒钟,又嘟哝了一些什么,对我说:

  “皮普,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正准备祝愿她万寿无疆,她却举起了手杖。

  “我不许提这件事。我不许刚才到这儿来的人提这件事,也不让任何人提这件事。每逢这一天他们就来了,但他们都不敢提这件事。”

  当然,我也就没有必要想法提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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