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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就是在这里,”沃甫赛先生对着盘子中的猪肉示意性地点了点头说,“也会变成这模样。”

  “我的意思可不是说这种模样,先生。”彭波契克先生因为话被打断,心中十分不快,所以反驳了他的说法。“我的意思是指他还能不能和大人长辈们一起享受幸福的生活,以大人长辈们的教导来改进自己,不断进步,在挥霍浪费中享受荣华呢?他还能这样做吗?不,他不能。那么你会落到什么困地呢?”这时他又转向我说,“你会被牵到市场去,按照市场现价卖得几个先令。然后,来了个杀猪的屠夫,朝你躺着的稻草堆走过来,一把把你夹在左胳肢窝下,右手撩起他的杀猪袍,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一把宰猪刀,一刀扎进去给你放血,结束了你的小命。那么,又有谁来把你一手带大呢?连影子也没有。”

  乔又给我添了些肉汁,可我吓得不敢吃。

  “夫人,他一定把你闹得不可开交吧。”胡卜夫人深感同情地对我姐姐说。

  “闹得不可开交?”我姐姐重复了一句,“仅仅不可开交吗?”然后便进入了她的长篇大论,数说我罪有应得的种种疾病,以及不睡觉时犯下的一切坏事,说我曾经从什么什么高处摔下来,又曾经滚进什么什么低洼的地方去,又说我自作自受,给自己带来了多少伤害,还说她总是盼着我进入坟墓,可是我偏偏不如她意,一味地不想到坟墓里去。

  我想,古代的罗马人相互激怒结怨,一定是因为彼此的鼻子。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罗马人成了历史上一个不安分守己的民族。无论如何,沃甫赛先生那罗马人的鹰钩鼻也激怒了我,在我的姐姐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对时,我真想去扯他的鼻子,一直扯到他大声嚎叫为止。我姐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而就是在这沉默之中,我不知犯了什么罪过,每一个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似乎对我痛恨之极,我的内心感受到极大的伤痛。然而,我忍气吞声地挨到现在,所受的一切苦难与我在这沉默被打破之后的可怕心情相比真算不上什么。

  过了一会儿,彭波契克先生细声细语地又把大家的话题重新引向刚才一度走岔路的主题。“我说猪肉吧,一旦煮过后,倒也是油腻腻的有滋味,对不对?”

  “尝口白兰地吧,舅舅。”我姐姐说道。

  哦,天哪,终于大祸临头了!他只要一喝白兰地就会感到味儿太淡,就会说味道太淡,我也就没命了!我的双手在桌布下面紧紧地抱住桌腿,等待着我的恶运降临。

  我姐姐跑进食品间去取石玉酒坛,回来时捧着石玉酒坛,把酒斟在他的杯子里。别人一点儿也没尝,只有这个大坏蛋端起酒杯把玩一番:将它举得高高的,通过射进的阳光仔细端详,然后又放下来。这便延长了我的不幸。这时,乔夫人和乔正欢快地收拾桌上的杯盘,准备给客人们上肉馅饼和布丁。

  我一直望着他,不敢把目光移开。现在,我不仅双手紧抱桌腿,而且连双脚也盘在桌腿上了。我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用手指抚弄着杯子,端起来,露出微笑,然后才仰起头来,把白兰地一饮而尽。酒一进口,他突然跳了起来,弄得四座惊恐万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他一阵紧张的抽搐,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发酒疯似的咳着冲到门外。从窗子中望出去,只见他没命地顿足捶胸,唾沫四溅,做出最难看的鬼脸,完全像疯了一样。

  我抱着桌腿不放,而乔夫人和乔向他奔去。我的确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无疑是我把他害苦了。正在我怕得手足无措时,他们把他扶了进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进来后,他看了四座的人一眼,仿佛是他们害了他一样,然后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地说出三个令人吃惊的字:“柏油水!”

  我这才知道,我加进酒坛子中的竟是柏油水。根据我的经验,我知道一会儿以后他会感到更加难受。由于我在桌布下把桌腿抱得太紧,以至于整张桌子都给挪动了,就好像今日社会中的女巫在摆弄着那些招魂把戏一样。

  “柏油水!”我姐姐吃惊不小地说道,“柏油水怎么可能跑到酒坛中去的?”

  现在在这间厨房中,彭波契克舅舅是无所不能的主,他不愿意再听到柏油水这几个字,也不愿意再谈论这个主题。他专横跋扈地挥动着手,表示不要再多说了,快去把加水杜松子酒拿来。我姐姐从慌乱和思考中惊醒过来,不得不赶忙去准备杜松子酒、热水、食糖和柠檬皮,把这几样配在一起。至少在此时此刻我得救了。我依旧紧紧地抱着桌腿不放,而心中却是充满了说不尽的感激。

  我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得使我松开了抱紧桌腿的手脚,并且开始分享布丁的滋味。彭彼契克先生也坐下来吃布了,所有的人都吃起了布丁。这道甜食结束后,由于加水杜松子酒起了作用,彭波契克先生的面孔又泛起红光。我想,今天总算挨过去了,可正想到这里,我姐姐对乔说道:“把干净盘子拿来,不用烤热。”

  这一声使我不得不立刻又抱紧了桌腿,将它紧贴在胸口上,仿佛它是我幼年的同伴,心灵的密友。我预感到麻烦已经降临。这一回我真的倒霉了。

  我姐姐和颜悦色地对宾客们说道:“你们一定要尝一尝,在结束这次节日宴席的时候,请你们尝一口彭波契克舅舅送来的讨人喜爱且美味可口的礼物。”

  一定要让大家尝吗?还是不要让他们尝为好。

  “我得让你们知道,”姐姐站起来说道,“还有一块饼,是一块美味可口的猪肉馅饼。”

  一听说有猪肉馅饼,大家都咕咕哝哝地讲着恭维话。彭波契克舅舅显得最为活跃。刚才的尴尬局面已经过去,现在他自以为是在座最该享受馅饼的人。“好,乔夫人,我们就准备大享口福了,让我们共享一块肉馅饼吧。”

  我姐姐起身出去取饼。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进入了食品间。我看到彭波契克先生摆弄着餐刀。我又看到在沃甫赛先生鹰钩鼻的鼻孔张合中表现出重新苏醒的食欲。我听到胡卜先生的高论:“吃一点儿美味可口的肉馅饼,是刚才吃的许多东西的点缀,是有益无害的。”我又听到乔对我说:“你也有一份尝尝,皮普。”我害怕得大叫了一声,不过,这惊恐的呼叫究竟是心灵内部的还是大家都听得到的,我至今也不能确定。总之,我感到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必须逃跑了。于是我把紧抱着桌腿的手脚松开,赶忙没命地向门外逃去。

  我刚刚跑到屋门口,就一头撞进了一队士兵当中。他们手持滑膛枪,其中的一个拿着一副手铐,对我说道:“到了到了,快,跟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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