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狄更斯 > 远大前程 | 上页 下页


  我结束了搅拌工作,趁还没有叫我去睡觉之机,在火炉旁边暖和自己的身体。我对乔说道:“乔,你听!是不是大炮声?”

  “噢!”乔说道,“又逃走了一个万人。”

  “你说什么,乔?”我问道。

  乔夫人总是喜欢表现自己。现在,她又带点火气地说道:“有犯人逃跑了。”她说话的腔调真像给我灌柏油水一样。

  乔夫人低头在干她的针线活儿,我便对乔用嘴做了几个口型,问他什么是犯人?乔也学我的样,回答了我,但他的口型相当复杂,我除了辨别出有一个“皮普”以外,其他意思怎么也猜不透。

  过了一会儿,乔大声说道:“昨天傍晚,太阳落山以后,有一个万人逃走了,他们放炮通告他的逃走。现在放炮是通告又有一个万人逃走。”乔总是把“犯”人说成“万”人。

  “谁在放炮?”我问道。

  “你这小鬼真讨厌,”我姐姐从针线活上抬起面孔,对我皱起眉头,说,“没完没了地问。问多必失,问题问多了难免要受骗。”

  我想我的姐姐也真不讲道理,即使我问题问得多一些,也不该像她所说的那样会受她的骗。不过她也无所谓,只要没有客人在场,她从来是不讲道理的。

  就在这个时候,乔尽了最大努力把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这便增强了我的好奇心,研究他口型所表示的词语。我看那很像是“发火”(sulks),所以当然地指着乔夫人,对乔张开嘴,“是指她吗?”但是乔根本没有理会我,又一次把嘴巴张得很大很大,把那个词强调得非常明显。可是,我完全猜不透这个词是什么。

  我毫无办法可想,只有采取最后手段。我对姐姐说:“乔夫人,要是你不很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地方放炮?”

  “愿主保佑你这个孩子!”我姐姐大声说道,“炮是监狱船(hulks)上放的。”她说得动听,要主来保佑我,其实她的意思正好相反。

  “哦!”我这才明白了,于是望着乔说道,“监狱船!”

  乔责备性地对我咳了一声,仿佛说他本来对我讲的就是监狱船嘛。

  “可是我还想问,什么是监狱船呢?”我说道。

  “这完全是个小孩子!”我姐姐一面摇着头,一面用她的针线指着我大声嚷道,“回答了他一个问题,他又要问十来个,真是得寸进尺。监狱船就是关犯人的船,这船就在‘沼’的对面。”我们这一带总是用“沼”这个词表示乡下的沼泽地。

  “我真不知道监狱船里关什么人,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进去。”我说时,特地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以掩盖内心的焦急。

  这下子惹恼了我的姐姐,她立刻火冒三丈地跳起来:“我给你讲过什么呢,你这个鬼东西?我一手把你带大,不是叫你总是逗着人玩。要是把你养成了烦人的人,我就得天天挨骂,谁还会说我好呢。把他们关进监狱船,因为他们杀人,因为他们抢劫,因为他们伪造物品,做各种各样的坏事,他们都是从小时候喜欢乱问开始学坏的。现在,你懂了吧,快去上床睡觉吧!”

  我上床从来没有一支蜡烛照亮。现在,我摸着黑上楼梯,头上一阵阵刺痛,因为我姐姐在讲到最后的话时,用顶针顶在我头上,像摇小手鼓一样,使我感到钻心般的痛。她说的话使我非常害怕。监狱船就在附近,这给我被关进去大开方便之门。显然,我正走上这条路。我已经开始喜欢乱问,而且正准备去偷乔夫人的东西。

  事情尽管已过去很久,但它时常亲绕着我的心,使我再三回味。世上究竟有几个人了解孩子心中的秘密,了解由于恐怖的袭击,会造成他什么样的心情。不管这类恐怖多么不近乎情理,对孩子一定会造成损伤。那个要挖出我心肝五脏的年轻人吓得我要死;和我交谈的那个腿上系着脚镣的人吓得我要死;我也被我自己吓得要死,因为我答应给他做事许下了可怕的誓言。我不能指望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姐姐来救我。她只会把我拒之于门外,从来没有给过我帮助。现在我想起当年的心情还恐惧不安,一个孩子由于内在的恐怖真不知会干出什么。

  那天夜里,只要我一闭上眼,就好像置身于汹涌澎湃的波涛上,朦朦胧胧地正向着监狱船漂荡而去;当我经过那个绞刑架时,一个阴森森幽灵般的海盗正手持喊话筒对我喊话,叫我快漂向海岸,上绞架去受刑,不要延误时机。当时就是想睡,我也不敢睡,因为第二天一早,天只要氵蒙氵蒙亮的时候,我就要到食品间去偷东西。黑夜里无法行窃,因为那个时候还没这么轻易地一擦就取到火的东西。要想取火,就必须用火刀火石,而那样就糟了,因为火刀火石碰撞出的声音和那个海盗身上嘎啦嘎啦的镣铐声相差无几。

  我从房中的小窗看到外面一片黑丝绒般的天幕上泛出一丝灰光,赶忙从床上跳起,向楼下走去。每一块楼梯板、每一块楼梯板上的裂缝都似乎跟在我后面高叫,“抓贼,乔夫人快起来抓贼!”我到了食品间。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比平时多得多,真得谢谢圣诞节。就在我转过半边身子时,突然吓了一大跳,前面正倒悬着一只兔子,而且我想这死兔子正对我眨着眼。当时我根本来不及仔细辨认,来不及挑选,来不及过问任何一件事,因为我必须抓紧时间。我偷了一些面包、一些干酪皮、半盆碎肉,把这些和昨天的那块奶油面包一起包在一块手帕中;此外,我从石玉酒坛中偷了点白兰地,用小玻璃瓶装好,(这小玻璃瓶是我秘密收在房中,用来制造散发芳香的西班牙式甘草液的。)然后,我在厨房的食品橱里找到一个水壶,往石玉酒坛中注进一些水;我还拿了块上面已没有什么肉的骨头,以及一只又回又漂亮的猪肉馅饼。本来我不知道有馅饼,只是出于好奇心,爬上了架子去看边角上一只盖得严严实实的陶瓷盆。掀开来一瞧,原来是一块猪肉馅饼,当然,我也就带上了。我希望这块饼不是马上就要用的,也就不会马上发现被窃。

  厨房里有一扇门通向铁匠铺。我先打开锁,再拉开闩,从乔的工具中拿了一把锉子。然后,我把一切都照原样弄好,打开昨天晚上跑回家时走的那扇门,出去后再关好,便向雾气迷蒙的沼泽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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