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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在离甲板6英尺或8英尺的地方,一条船桅折断了,向一边倒下,被乱纷纷的帆布和绳具纠缠住;当那船颠动和撞击时——它没有一刻静止过,那剧烈是无法想象的——那团破损断裂的东西撞着船侧,像要把它击穿。就在那种时候,还有人用力去砍掉这一部分;因为当那已倾斜的船在颠动中转向我们时,我能清清楚楚看到船上的人用斧子干活,其中一个长着长鬈发的人特别活跃,尤引人注目。就在这时,冲击那条动荡着的船的海这时又掀起一个高浪,把人们、圆木、桶、板、上层船舷、还有那一堆像玩具一样的东西全卷入翻腾的海中,从岸上发出的惊叫声压过了风声和水声。

  副桅依然矗立,破帆和断绳索在上面晃来晃去。仍是那个船夫凑在我身边嘎声说,那条船已触了一次礁,抬起来后又触了礁。我又听他说,那条船就要从中间折断了,我也这么想,因为那颠动和冲撞太猛烈了,任何人力做的东西都不可能长期经受得住的。他说这话时,岸上的人又发出一声同情怜惜的惊呼——四个紧握残余船桅索具的水手和那条破船一起从海里腾了起来,最高处就是那长鬈发的活跃身影。

  船上有只钟,当这条船像头被逼疯了的野兽那样翻腾滚动和抛动时(当它完全歪向岸这边时,我们能看见它的全部甲板;当它疯狂地蹦起而转向海那一边时,我们只能看见它的龙骨了),这只钟响了。钟声像为那些不幸的人而敲的丧钟,钟声随风飘向我们。那条船有一会儿看不见了,但一会儿又露出。又有两个人看不见了。岸上的苦恼更剧了。男人们呻吟着捏紧了拳头;女人们尖叫着把脸转过去。有些人疯了一样沿着海边跑来跑去,朝无法救应的地方呼救。我发现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我们没有理智地向一群我认识的水手们哀求,求他们别让这最后两个绝望的人在我们眼前消失。

  他们也很激动地向我解释——我不知道为什么,由于狂乱,我都几乎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2个小时前,救生船就配备了船员,可是根本去不了;既没有人肯冒险捆着绳子涉水过去,使破船和岸之间能有种联系,那就再没别的方法可试了。这时,我看到人群中又有了新的骚动,并看到他们自动让开,汉姆从他们中间走到了前面。

  我向他跑去,重申求他救援那两人的意思。可我虽然被海上的险惨景象弄得惊慌失措,一看到他脸上那种坚毅和向海张望的表情,我就记起来,恰好和爱米丽逃走那天早上他的样子一样,我便记起了这于他有多危险。我用双臂搂住他,并求我刚才求过的那些人,求他们别放他走,别听他的,别让他去死,让他离开海滩!

  岸上又响起一阵惊叫。朝那破船看去,只见那船帆残酷地一下又一下打下来,把两人中的一个又打落了,然后威风凛凛地去把仅剩的那个活跃角色甩得飞旋起来。

  在这种景象下,要动摇那个已毅然要拼命的人的决心,我等于向风祈求。他已惯于领导在场的一半人了。这时,他很愉快地握着我的双手说道,“如果我大限已到,那就是到了;如果没到,我可以等待。上帝保佑你,保佑大家!伙计们,把我准备好!我要去了。”

  我被狠狠地推到一边。周围的人把我挡住;我在昏乱中听到人劝我,说无论有没有帮手,他都决心要去;我这样阻拦那些人,只会不利于他们为他安全做的布置。我不知道我回答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只看到海边一阵忙乱,人们从那里的绞盘上取下绳子,钻进我看不进的人圈里。后来,我看到他穿着水手衣裤,一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条绳子,也许那绳子就系在他腕上;还有一条绳子一头拴在他身上,另一头松松地盘在沙滩上,由几个远远站在那里的助手拿着一点点放松。

  连我这外行的眼也能看出,这条破船就要裂开了。我看见它在中间裂开,桅上唯一的那个人生命如系于一发之上。他依然紧紧抱住船桅。他头上戴着一顶很特别的红色便帽——不像水手帽,颜色也较鲜艳。由于于生死悠关起决定作用的几条已下陷的板子在转,船已漏水了,预告他死亡的丧钟敲响了,我们大家都看到他挥动那顶便帽。当时看见他那样做时,我觉得我都要疯了——因为他那动作使我记起我旧日的一个挚友。

  汉姆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海,他身后是紧张屏息的一片沉寂,身前是那暴风。有一个大浪退去时,他回头看了看那些握着紧系着他绳子的那些人,便随着浪头冲了进去,立刻和海浪拼搏起来,忽而与高山一起升腾而起,忽而与深谷同时降下;终于他又被推到岸上,人们赶快把绳子收了起来。

  他受伤了。我从我站的地方看到他脸上有血,可是他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他似乎急切切地在教他们把他放松一些——也许我只是从他胳膊的动作上这么推测——然后像先前那样出发了。

  这时,他奋力朝破船靠去。他时而随高山升腾,时而随深谷下降,时而沉入起伏的泡沫,时而朝岸的方向漂浮,时而又向船的方向漂浮。他艰难勇敢的挣扎。那段距离并不算长,但是海和风的力量使得那挣扎可怕了。终于,他挨近了那条破船。他离得那么近,再向前靠一步,他就抓住它了。可就在这时,一股高山一样的深绿色海水从船的那边朝岸的方向涌来,他似乎一下就跃了进去,船也不见了!

  我跑到他们收绳子的地方,只见海里有些团团转的木片,好像刚才不过打破了只木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惶恐。他们把他拖到我脚前——没有知觉——死了。他被抬进最近的房子里,这时再没人阻拦我,我留在他身边,忙着用尽了一切急救方法;可他已被那巨浪打死了,他那颗宽厚的心也永远安静下来不动了。

  当一切希望都放弃,一切都已做完后,我在床边坐了下来。这时,一个从爱米丽和我小时候就认识我的渔人来到门口,低声喊我。

  “先生,”他说道,他那饱经风霜的脸这时已淌满热泪。他嘴唇颤抖着,面如死灰。“你肯去那边一下吗?”

  我从他表情上看出我记忆中的旧事。我靠在他伸出来扶我的胳膊上,失魂落魄地问他道:

  “那具尸体靠岸了?”

  他说道:“是的。”

  “我认得那尸体?”我问他道。

  他什么也不说。

  可是,他把我领到了海边。就在当年她和我两个小孩寻找贝壳的地方,就在皮果提先生那条旧船昨夜被风吹散后一切碎片落下的地方,就在被他伤害的那个家的残迹之中,我看见他头枕着胳膊躺在那里,正像我过去在学校里时常见他躺着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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