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狄更斯 > 大卫·科波菲尔 | 上页 下页
一〇一


  他把手伸进那件粗糙的外衣前襟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只好看的小钱包。

  “就算她眼泪淌到脸上时我能拒绝她,卫少爷。”汉姆温柔地把那小钱包托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说道,“当她把这东西交给我叫我替她保管时——我又知道她为什么带着这玩艺——我又怎么能拒绝她呢?这么一个好看的玩艺!”汉姆看着钱包若有所思地说道,“里面有这么一点钱,爱米丽,我亲爱的。”

  他把钱包又放回怀里去后,我紧紧地握住他手,因为我觉得这比说任何话更能充分表达我的心意。于是,有那么一两分钟,我们一言不发地踱来踱去。后来,门开了,皮果提出现了,她向汉姆招手示意让他进去。我本想躲开,她却赶上来,请我也进去。我本想避开她们呆着的房间,可她们就呆在我曾多次提到过的那间瓦顶下的厨房里。而住宅门一开就是厨房,我还来不及考虑去哪就发现自己已和她们在一起了。那个少女——我在沙滩上见到的正是那个少女——在靠近火炉的地方。她坐在地上,头和胳臂放在一把椅子上。从她那姿态看来,我想爱米丽刚从椅子上起身,可怜的人也许把头在爱米丽的膝盖上枕过呢。那少女的头发盖住了脸,也许是她亲自弄乱的吧,反正我不能看清她的脸。不过,我看得出她很年轻,白肤白净。皮果提哭过,小爱米丽也哭过。我们刚进去时,没人做声,在那一片沉寂中,碗柜旁那只荷兰钟的嘀嗒声似乎比平常响两倍呢。

  爱米丽先说话了。

  “马莎想,”她对汉姆说道,“想去伦敦。”

  “为什么要去伦敦?”汉姆马上问道。

  他站在她们中间,又同情又嫉妒地看着伏在那里的少女。他同情她的伤心,嫉妒她拥有他深深爱着的那个人的那么多友情。我永远对这情景记得刻骨铭心。他俩都用很柔和、很低的声音说话,但很清楚,好像她生病了一样。

  “那里比这里好,”第三个声音——这是马莎的声音,虽然她仍一动不动——高声说道,“那里没人认识我。而这里谁都认识我。”

  “她要到那里干什么呢?”汉姆问道。

  她抬起头,茫然四顾了一会又低下头;她用右臂绕住自己的脖子,像个因发热或受伤而痛得扭来扭去的女人。

  “她要走正路了,”小爱米丽说道,“你不知道她对我们说过什么。他知道吗?——他们知道吗,姨妈?”

  皮果提同情地摇摇头。

  “我要去试试,”马莎说道,“如果你们肯帮我离开的话。我在哪也比在这儿好。我说不准会好起来的。哦!”说罢,她浑身可怕地发起抖来,“让我离开这些街巷吧,这儿全镇的人打我还是孩子起就认识我了!”

  爱米丽把手向汉姆伸去,我见后者把一个小帆布袋放到她手里。她以为是她自己的钱包,接过后就往前走了几步;可是一发现不是的,她又回到已退到我身边的他那里,把那小帆布袋给他看。

  “这都是你的呀,爱米丽,”我听见他说,“凡是我的全都是你的呀,我亲爱的。不给你用,我就不快活!”

  她眼中又充满了泪水,可她转过身朝马莎走去。她对马莎说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她弯下腰,把钱放进马莎怀里。她低声又说了些什么,还问够不够用。“用不完呢,”对方答道,然后握住她的手吻起来。

  然后,马莎站了起来,披上头巾并用头巾掩住脸而大哭起来,慢慢挪向门口。在离开前,她停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又像是要转过身来。可是她没说出任何话来,只是在头巾下发出一种低微的哀哀呻吟。她就这样走了。

  刚关上门,小爱米丽急急看看我们三个,便用手捂住脸呜咽起来。

  “别这样,爱米丽!”汉姆轻轻拍着她肩头说道,“别这样,我亲爱的!你不该这样哭呀,亲爱的!”

  “哦,汉姆!”她还那么伤心地哭着叫道,“我不像一个女孩应该做到的那么好!我知道,有时我没有我应有的感激之心!”

  “有的,有的,你有,一定有!”汉姆说道。

  “没有!没有!没有!”小爱米丽呜咽着摇头叫道,“我不像一个女孩应该做的那么好!不像!不像!”

  她还一个劲哭,好像她的心都裂开了。

  “我太作践你的爱情了。我知道我是这样的!”她呜咽道!“我老和你闹别扭,对你常变心,实际上我根本不该那么做,你从来都不那么对我。我为什么老对你那样呢,实际上我只应当想怎么感谢你,怎么让你开心呀!”

  “你总让我开心,”汉姆说道,“我亲爱的!看到你,我就开心。想到你,我一天到晚都开心。”

  “啊,那不够呀!”她叫道,“那是因为你好,而不是因为我好呀!哦,我亲爱的,如果你爱上另一个人,一个比我更坚定、更可贵的人,一个全心全意爱你而不像我这么轻浮易变的人,你也许会更幸福呢!”

  “可怜的好心人儿,”汉姆小声说道,“马莎把她弄得昏头了。”

  “姨妈,”爱米丽呜咽道,“请你来呀,让我枕在你身上吧。哦,我今晚好伤心,姨妈!哦,我不像女孩应该做的那么好。

  我不是的,我知道。

  皮果提已赶到火炉前的椅子上坐下,爱米丽跪在她身边,搂住她脖子,诚恳地抬头望着她的脸。

  “哦,姨妈,千万想办法帮我呀!汉姆,亲爱的,想办法帮我呀!大卫先生,念旧日友情,请一定想办法帮我!我要做一个比现在的我好得多的女孩。我要有比现在有的百倍的感激之心。我要更深切感到:做一个好人的老婆,过一种平静生活,是多么幸福。唉呀,唉呀!哦,我的亲人们!我的亲人们!”

  她把头垂在我的老保姆的胸前,渐渐才不再那样半孩子气半成人样痛苦悲哀地恳求(我觉得,她那种样子比其它样子更自然,更适合她的美貌),而只静静哭泣。我的老保姆则像拍抚一个婴儿那样拍抚她。

  她一点点平静下来,我们就都来安慰她;一会儿说打气的话,一会儿和她开个小玩笑。终于,她抬起头来和我们说话了。我们这么说呀,一直说到她面露出微笑,然后大笑,终于怀着羞意坐起来。皮果提为她把散开的卷发挽好,给她擦干眼泪,把她收拾得又那么整齐,这下就能免得她舅舅在她回家后会追问他的宝贝心肝为何流泪了。

  那天晚上,我看到我过去从未见她做过的事。我看到她天真地吻她未婚夫的脸,并渐渐向他那壮实的身躯靠拢,好像那是她最可靠的支柱一样。在下弦月月光下,他们一起走去,我心中暗自将他们和马莎的离去做比较。我从后面看他们,发现她双手握住他胳臂,靠他更近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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