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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我向你担保,欧默先生,她对我说过那种话,”我急切地说道,“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呢。”

  欧默先生一面点头,一面擦着下巴。“的确是这样。她还能用很小一点点东西就把自己打扮得——你知道——比大多数人用很多东西打扮得更好,这就使得情形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再说,她可算有点任性,甚至我本人也把这叫任性,”欧默先生说道,“心思不大能捉摸,有点被惯坏了——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管束住。反对她的话一向也不过如此吧,明妮?”

  “不过如此,父亲,”约拉姆太太说道,“我相信,最坏的也就不过如此。”

  “她得到一份差使,”欧默先生说道,“是给一位坏脾气的老妇人做伴,因此她们相处得不怎么好,她就不肯再干下去了。最后,她到了这里,约定做三年学徒。几乎已过了两年了。她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她抵得上六个!明妮,她现在顶得上六个吧?”

  “是的,父亲,”明妮说道,“千万别再说我诋毁她!”

  “好的,”欧默先生说道,“不错。那么,少爷,”他又把他的下巴擦了擦说道,“我相信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省得你以为我呼吸短,话却长。”

  由于他们谈到爱米丽时压低了声音,我想她肯定就在附近。我问是否是这样时,欧默先生点点头,还向客厅的门点点头。我忙问能否悄悄看一眼,回答是请便。于是,我隔着玻璃看到坐在那里干活的她。我看见她了,一个最美的小人儿,她那对明亮的蓝眼睛曾窥见我的内心;她笑着向在她身边玩的一个孩子转过身来,这是明妮的又一个孩子;她明朗的脸上显示出足以证实我刚才听人说到的那股任性气,但也隐有旧日那种难于揣测捉摸的羞怯;不过,我相信,她的娇容中没有一处不是含着向往善美和追求幸福的意味,也没有一处不是正显得善美和幸福。

  院子对面那似乎从来不曾间歇过的调子!——唉!实际上也是从来不曾间歇过的呀——那调子不断地被敲打着奏出。

  “你不愿意进去,”欧默先生说道,“和她谈谈吗?进去和她谈谈呀,先生!别客气!”

  我当时很不好意思那么做——我怕她尴尬,同样也怕自己尴尬;可我记住她晚上离开的时间了,这样我可以届时去看望。就这样,我告别了欧默先生,他俊俏的女儿及其孩子,向我亲爱的老皮果提家走去。

  她正在瓦屋顶下的厨房做饭!我刚敲下门,她就来开门,问我有何贵干。我笑咪咪看着她,可她看着我时并不笑。我一直给她写信,可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过面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学着粗鲁的口气问她道。

  “在家,先生,”皮果提答道,“可他患痛风症正躺着呢。”

  “他现在不去布兰德斯通了吧?”我问道。

  “他不病时,就去那,”她答道。

  “你去过那儿吗,巴吉斯太太?”

  她非常留心地盯我看。我看到她马上把两手合到一起。

  “我想打听那里的一幢房子,就是他们叫做——叫做什么?——鸦巢的那幢房子。”我说道。

  她往后退了一步,又惊又疑地伸出两手,好像要赶我走似的。

  “皮果提!”我对她叫道。

  她叫道:“我亲爱的孩子!”我们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她是多么欣喜若狂,她怎么对我又笑又哭;她显示出怎样的骄傲、快乐和悲伤(因为不能再把俨然是她的骄傲和快乐的我抱在怀中了);我不忍再细说。我不必担心当时自己太年少而不能回应她的激情。我相信,那天早上是我平生——

  对她也如此——最恣意欢笑和流泪的一次。

  “巴吉斯一定会很高兴的,”皮果提用围裙擦着眼泪说,“这比好几大包膏药还要对他有好处些。我可以去告诉他说你来了吗?你要不要上去看他呢,我亲爱的?”

  当然我要去的。可是皮果提走出门可不如她说的那么容易,因为每次她走到门口回头看我时,就又扶着我的肩笑一阵又哭一阵。后来,为了使解决这问题变得容易些,我就和她一起上楼;在外面我等了一分钟,让她先去通知巴吉斯先生,然后我才出现在那位病人面前。

  他十分热诚地接待我。由于他痛得太厉害,他不能和我握手,就请我握握他睡帽顶上的帽缨,我很诚心诚意地照办了。我坐到床边时,他说他好像又在布兰德斯通大道上为我赶车一样而感到许多好处。他躺在床上,脸朝上,全身被被子捂住似乎只剩下那张脸了——像传说中的天使一样——那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种画面。

  “我在车上写下的那名字是什么呀,先生?”巴吉斯先生因为患痛风而慢慢地微笑着说。

  “啊!”巴吉斯先生,关于那个问题,我们曾进行过一些认真交谈呢,对不对?”

  “我愿意了很久吧,先生?”

  “很久。”我说道。

  “我一点也不后悔,”巴吉斯先生说道,“有一次,你告诉我,说她会做各种果饼、点心和各种饭菜,你还记得吗?”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我答道。

  “那就像蔓青一样真实,”巴吉斯先生说道,“那就像,”巴吉斯先生点点睡帽(那是他表示加重语气的唯一工具)说道,“像税捐一样真实。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

  巴吉斯先生把目光转向我,好像要我同意他在床上思考的这一结论;我表示了同意。

  “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巴吉斯先生重复道,“我这么一个穷的人躺在床上想出了这点。我是个很穷的人哪,先生。”

  “听了这话,我很难过,巴吉斯先生。”

  “一个很穷的人,我真的是的。”巴吉斯先生说道。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慢慢地、无力地从被子下伸出,盲目地摸来摸去,直到摸到稀稀松松系在床边的一根棍儿。他用这棍拨来拨去,脸上显得极为焦虑不安。巴吉斯先生拨到一只箱子(我只能看到箱子的一端)。这时他表情才平静了。

  “旧衣服呢。”巴吉斯先生说道。

  “哦!”我说道。

  “我巴不得这全是钱呢,先生,”巴吉斯先生说道。

  “我也巴不得,的确。”我说道。

  “可这·不·是。”巴吉斯先生眼睛尽可能睁大了说道。

  我表示我完全相信,巴吉斯先生更温和地把目光转向他太太说道:

  “她,克·皮·巴吉斯,是最能干、最好的女人。任何人能对克·皮·巴吉斯给予的称许,她都配得上,而且还不止哪!我亲爱的,你今天准备一顿晚饭,招待客人,弄点好吃好喝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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