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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和一些军官很熟识。这事让人挺不好受。我看见那些军官在街上和她交谈。我看到,那些军官一看到她的小帽和她妹妹的小帽(她对于小软帽有种显然的偏爱)从人行道上过来,便穿过街道去见她。她有说有笑,好像对这感到很称心。我花了大量时间来回徘徊就为了能见她一面。如果一天我能向她鞠躬一次(由于认识拉金斯先生,我也认识了她,所以能向她鞠躬),我就欣喜万分。我常有幸向她鞠躬。在赛马期间举行夜间舞会的时候,我知道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会和军官们在舞会上共舞。如果世上有公道,我所感受的痛苦就应该得到一种补偿。

  热情烧坏了我的胃口,热情使我走马灯似地戴新丝巾,如果不穿上我最好的衣,不一次次擦干净我的鞋,我就没法安宁。只有这样一来,我才似乎比较能配得上拉金斯小姐。一切属于她的东西,或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我都觉得珍贵。拉金斯先生是个粗鲁不堪的老汉,吊着双下巴,有一只不能动的眼嵌在脑瓜里,在我看来却很有趣。看不到他的女儿,我就到他通常会去的地方,对他说“拉金斯先生,你好吗?年轻的拉金斯小姐们和一家人都好吗?”这样似乎太露骨,我不禁脸红了。

  我常想到我的年龄。我才十七岁,说十七岁委实太年轻了,和拉金斯小姐不班配,那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不久就会是二十一岁的人了。虽然亲眼见那些军官走进去,或听到他们在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正弹着竖琴的客厅里的动静,这些都令我伤心,但我仍然常在拉金斯先生的住宅外踱来踱去。甚至有那么两或三次,那一家人都入睡后,我还心灰意懒、神情恍惚地围着那房子转悠,想弄清哪间屋是那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的香闺(现在我相信,我把拉金斯先生的卧室错认作她的了);一心巴望那里会失火,聚在那里的人会吓得不能动弹,于是我就带着一张梯子冲过人群,把梯子靠在她窗子上,把她抱着救出来,再回去取她留在那儿的其它东西,就这样丧生于火海中。我在爱情方面一般来说不自私,所以想到只要能在拉金斯小姐面前像个人物也就死而无憾了。

  大概就是这样,但不是常这样。有时,我眼前升起了光明的幻景。当我穿戴打扮好(这是要花两个小时的一件事)去拉金斯家赴大型舞会时(这是要用三个星期去等待的),我用乐观的想象来满足我的幻想。我想象我鼓足了勇气去向拉金斯小姐求婚。我想象拉金斯小姐把头伏在我肩头说:“哦,科波菲尔先生,我能相信我的耳朵吗?”我想象拉金斯先生第二天一早等着我,对我说:“我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女儿已经都告诉我了。年轻点没什么妨碍,这里是两万镑。祝你们幸福!”我想象姨奶奶发了慈悲而为我们祝福;狄克先生和斯特朗博士都来参加婚礼。我相信——我的意思是:当我回忆这一切时我相信——我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也不张狂,可我就是一直这么想象着。

  我来到那有魅力的房子,屋里有灯光、谈话、音乐、鲜花、军官(看见他们我就伤心),还有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一团美丽眩目的火焰。她穿着蓝色的长裙,头插蓝色的花——蓝色的勿忘我——似乎她真需要戴勿忘我那样!这是我第一次被邀出席的真正成年人的舞会,我感到有点不自在,因为我好像不属于任何圈子,大家对我都无话可谈,只有拉金斯先生问起我那些同学们,而他也不必这么做,我并不是去那里出洋相。我站在门口,直盯着我心中的女神以饱眼福。过了一些时候,她走了过来——她就是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呀!——兴致勃勃地问我可想跳舞。

  我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说:“和你跳,拉金斯小姐。”

  “不和别人跳吗?”她又问道。

  “我不愿意和别人跳。”

  拉金斯小姐笑了,脸也红了(我觉得她脸是红了),便说:

  “那就等下一只曲子吧,我很高兴。”

  “时间到了。”我想,这一定是华尔兹,“我去请拉金斯小姐时,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会跳华尔兹吗?如果你不会,贝利上尉——”

  可我会跳华尔兹(并且跳得相当好),于是我把拉金斯小姐带开了。我很郑重严肃地把拉金斯小姐从贝利上尉身边带开。无疑,贝利上尉很沮丧,可和我有什么相干。我也沮丧过呀。我和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跳起了华尔兹!我不知道我身处何地,置身于何样人间,也不知时间的流逝。我只知道,我带着一个蓝色天使游来游去,我如痴如醉,幸福万分。我带她游呀,直到后来我发现我自己和她一起坐在一个小房间的沙发上休息。她夸我纽扣孔里插的一朵花(是粉红的山茶花,价值半克朗)。我把花给她,并说:

  “我要为它讨一个昂贵的价格,拉金斯小姐。”

  “真的?是什么呢?”拉金斯小姐问道。

  “你的一朵花,我会像守财奴珍惜金子那样珍惜它。”

  “你是个胆大的孩子,”拉金斯小姐说,“给你吧。”

  她把花给我时并不显得不快;我把花放在嘴上后再放进我怀里。拉金斯小姐笑着把手伸进我胳膊里说:“嘿,现在把我送回贝利上尉那儿去吧。”

  我正在玩味这愉快的华尔兹和相会时,她挽着一个已过中年的男子来到我这儿,这男子长得一点也不帅,整晚都在玩牌。拉金斯小姐说:

  “哦!这就是我那大胆的朋友!切斯尔先生想认识你,科波菲尔先生。”

  我马上感觉得到他是这一家的朋友,便觉得好不得意。

  “我很欣赏你的鉴赏力,先生,”切斯尔先生说道,“你的鉴赏力令人佩服。我想,你对霍蒲这种酿酒的植物不怎么感兴趣,可我却种了很多霍蒲;如果你愿意到我们那一带——就是阿希福德一带——看看我们的那地方,我们一定也高兴,你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热诚地感谢他,和他握手。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幸福的梦里。我又一次和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跳起了华尔兹——她说我跳得真棒!我回家时心里真说不出有多快活,整夜我都在想象:我一直挽着我亲爱的蓝衣女神跳华尔兹。以后的一连几天里,我都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可是我却没能在街上碰到她,造访她家时也没见到她。我只有用那朵已干枯了的花——那神圣的信物——来安慰自己失望的心。

  “特洛伍德,”一天晚饭后,爱妮丝说道,“你猜谁明天结婚?是你崇拜的一个人呢。”

  “我想总不会是你吧,爱妮丝?”

  “不是我!”她正在低头抄乐谱,这时抬起脸来高兴地说。

  “你听见他说什么吗,爸爸?是最年长的拉金斯小姐呢。”

  “嫁——嫁给贝利上尉?”我用最后剩下的力气问道。

  “不,不是嫁给什么上尉。是嫁给切斯尔先生,一个种霍蒲的人。”

  约有一两个星期我都非常沮丧,我取下戒指,穿上最次的衣,不再用发油,一个劲对着前拉金斯小姐已枯萎的花叹气。那时,我对这种生活也厌倦了,又逢屠夫再次挑衅,我就扔掉那朵花去和屠夫决斗,结果我打败了他。

  今天看来,这件事,加上我再次戴上戒指,还有再次有节制的用发油,都是我步入17岁时留下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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