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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这么热情殷切表示了居停之谊后,皮果提先生走到屋外,用一满桶热水洗他自个儿,并一边说道:“冷水绝对洗不净我的污泥。”不一会儿,他又进屋了,外表大为改善,只是太红了,以至我不禁想他的脸在这一点上和海虾、螃蟹、龙虾相似——进热水前很黑,出热水后就是红红的了。

  喝过了茶,门又已关好,缝缝眼眼也已塞住(那阵的夜晚雾气重,冷森森的),我觉得这就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可爱的隐居处了。听着海面上吹过来的阵阵风儿,知道屋外冷雾正偷偷爬过荒凉的滩地,看着火炉,想到这儿没有别的房屋而只有这一所,而这一所又是一艘船,简直让人觉得太妙了。小爱米丽已战胜了羞怯,和我一起坐在那最低最小的柜子上,这柜子刚好够我们俩坐,也正好能放进烟囱的那个角落。系着白围裙的皮果提太太对着火炉坐着织毛线。皮果提从容自在地用那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盒和那块蜡烛头做针线,那样子就像那些东西一直就是放在这儿的一样。先前已给我上了扑克牌启蒙课的汉姆这会又拼命想记起一种用这副脏牌算命的方法,他翻动扑克牌时把拇指上的鱼腥味全留在牌上了。

  皮果提先生抽着烟斗,我觉得这是谈知心话的时候了。

  “皮果提先生!”我说。

  “少爷,”他说。

  “你给你儿子取名汉姆,是不是因为你们住在一种方舟上?”①皮果提先生似乎认为这是个寓意挺深奥的问题,但仍答道:

  “不是的,少爷。我从没给他取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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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圣经》的《旧约》中记载,制造方舟的诺亚之次子便名为汉姆。

  “那么是谁给他取的这名字呢?”我用教义问答的第二个问题问皮果提先生道。

  “哦,少爷,他父亲给他取的呀。”皮果提先生说。

  “我先前还以为你是他的父亲呢!”

  “我的兄弟,是·他·的父亲,”皮果提先生说。

  “他死了吧,皮果提先生?”我满怀敬意地沉默了一下,又问道。

  “淹死的。”皮果提先生说。

  皮果提先生竟不是汉姆的父亲,我对此好生惊诧。我开始想我是否已把这里的一切人之间的关系都弄错了。我极想把这点弄个明白,于是我决心向皮果提先生问个清楚。

  “小爱米丽,”我瞟了她一眼说道,“是你的女儿吧,对吗,皮果提先生?”

  “不是的,少爷。我妹夫汤姆是她的父亲。”

  我忍不住了。“——死了,皮果提先生?”我又满怀敬意地沉默了一下后问道。

  “淹死了,”皮果提先生说。

  我觉得再就这话题谈下去挺不容易的。可我并没有问到底呀,怎么着我也该问到底呀。于是我说:

  “你就没·什·么孩子吗,皮果提先生?”

  “没有,少爷,”他笑一下说,“我是一个单身汉呢。”

  “一个单身汉!”我大吃一惊道,“哦,那么那是谁呢,皮果提先生?”我指着系着白围裙正织毛线的人问。

  “那是高米芝太太,”皮果提先生说。

  “高米芝,皮果提先生?”

  但就在这时,皮果提——我是说我的那个皮果提——示意我别再问下去,于是我只好坐在那里,看着静静坐在那儿的大家,一直到上床的时间。在我自己那间小卧室里,她才告诉我,汉姆和爱米丽都是失去父母的侄儿和甥女,当他们分别被抛下时都是什么也没有的孩子,皮果提先生就打那时收养了他们。高米芝太太是和他在一条船上一起干活的一个人的寡妇,那伙伴死于贫困潦倒。他自己也是一个穷人,她说,不过他像金子一样好,像钢一样真——她这么比喻说。她告诉我,唯一能让他暴怒或诅咒的话题就是谈他的这些义举。

  如果他们中有谁说到这事,他就用右手重重朝桌上捶一下(有一次还打破了一张桌面呢!)并说出一个可怕的诅咒;如果还有人再提到这事,他就得离开并永不再回,或者受到“锅埋”①。我问后得到的回答,似乎没人知道“受到锅埋”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人人都认为这是最可怕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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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Gormed是God—damned的讹音,意为遭天谴。

  我充分感觉到主人有多么好,随着睡意变浓,我更觉得心情舒畅了。我听着女人在船的那一头另一间类似的小室中就寝,听着他和汉姆在屋顶上我先前看到的那些钩子上挂起两张吊床。睡意渐渐偷袭着我,我同时仍能听海上咆哮的风那么凶猛地吹过海滩,我不禁对这夜间起伏翻腾的大海感到一种朦胧的不安。可我宽慰自己,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在一条船上呀;而且就算会发生什么,有像皮果提先生那样的人在船上就不会有什么不好。

  但和白天一样,什么也没发生。晨曦刚照到我那镜子的贝壳镜框上,我就起了床,和小爱米丽一起出去,到海边捡石子。

  “你完全是个水手了吧,我想?”我对爱米丽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那么想过,可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才算有礼貌;而且正好那时有一张离我们很近的船帆在她明亮的眼睛中映出那么好看的小影子,所以我就一下想起了这番话。

  “不,”爱米丽摇头答道:“我怕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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