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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他的姐姐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鬼进来似的。那位过去不知名的朋友站在门口,他的黑头发中间夹杂着白发,脸色红润,前额宽阔、明净,眼睛是淡褐色的,这就是她曾这么长久为他保守秘密的那个人。

  “约翰!”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地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跟你说过的那位先生。”

  “哈里特小姐,”客人原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时走进来,说道,“这位先生听到您讲这话,心中感到轻松了。他一路上一直在思考着怎样来给他自己解释,可是总没有想出能使他自己满意的方式。约翰先生,我在这里并不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人。您刚才在门口看到我的时候大吃一惊。我注意到您现在更加惊异。是啊!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倒也是合乎常情的。如果我们不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的话,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像这样经常地感到惊奇了。”

  这时他已用他那令人愉快的、既热诚又尊敬的态度向哈里特表示了问候,他的这种态度哈里特是记得很清楚的;然后他在她的身旁坐下来,脱去手套,扔到放在桌子上的帽子里。

  “我产生见见您姐姐的愿望,或者我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满足这个愿望,这里并没有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约翰先生。至于在这之后,我定期前来拜访(她也许已经向您说到这一点),这也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它们很快就变成了习惯,而我们都是受习惯支配的奴隶——受习惯支配的奴隶!”

  他把手插进衣袋,背靠着椅子,看着弟弟和姐姐,仿佛他看到他们在一起很感兴趣似的;然后他用激昂的和沉思的神态,继续说道,“同样是这习惯,它使我们当中一些能更有作为的人们养成恶魔般高傲与顽固的脾气,难以改变;它使我们当中另一些人养成并加深腐化堕落的恶习,无法自拔;它使我们多数人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就像用粘土做成的塑像一样,根据我们粘土的性质,一天天变得愈来愈坚硬,而且跟塑像一样难以压成新的模型和接受新的信念。您应当判断出习惯对我的影响,约翰。在过去这许多年月中,我在董贝公司的业务管理中起着微小的、十分有限的作用;我看到您的弟弟(他已证明自己是个坏蛋!令姐将会原谅我不得不提到这点)不断扩大着他的权势,直到最后公司的业务和它的主人成了他随意踢耍的足球;我看到您每天默默无闻地在您的办公桌上辛苦工作着;我很满意于我做好我职责范围内的一丁点儿工作,尽量不疏忽大意;我满足于让我周围的一切像一架大机器一样,不加猜疑地、一天天运转下去(这是机器的习惯,也是我的习惯);我满足于把一切都看作是不成问题的,完全正确的。我所喜爱的星期三夜晚定时来临,我们的四重奏乐队定时演出,我的大提琴的音调很好,在我的世界里一切都没有毛病——如果有,那也不大——,就算有些毛病,那也与我无关。”

  “我可以向您保证说,在我们公司里,谁也没有像您这样受到大家尊敬与喜爱的。”

  “说那里的话!”另一位回答道,“我敢说,那是由于我脾气好,容易顺从别人的缘故。这是我的习惯。这适合经理的心意,特别是,这最适合我自己的心意。我完成分配给我做的工作,不奉承他们任何人,安心乐意于一个完全不要求我溜须拍马的职务。因此,要不是因为我的墙壁薄,我就会这样一直待下去。您可以向您姐姐证明,我的房间和经理的房间只是用护壁板隔开的。”

  “那是两间相连的房间;原先可能是一间房间,正如莫芬先生所说,是被分隔开来的。”她的弟弟说道,一边回头看看他,等待他继续解释下去。

  “我吹口哨,哼曲子,把贝多芬B调奏鸣曲从头到尾哼到底,让他知道,我和他近在咫尺,能听得见他说话,”莫芬先生说道,“可是他从来没有注意我。当然,我极少听到私事性质的谈话。可是当我能听到这种谈话,而又没有别的办法避免知道其中一些内容的时候,我就走出房间。我走出过一次,约翰,那是兄弟两人正在谈话的时候,年轻的沃尔特·盖伊开始也参加了那次谈话。可是在我离开房间之前我偷听到其中的一些内容。也许您还能充分记得这次谈话,可以告诉您姐姐谈话的性质是什么吧?”

  “哈里特,”她的弟弟低声说道,“我们谈到过去的事情和我们各自在公司里的地位。”

  “这次谈到的问题对我并不新鲜,但它从一个新的角度向我显示出来。我本来相信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完好无缺的,因为我对它已经习惯了——世界上十分之九的居民都有这样的习惯——,这次谈话动摇了我的这个习惯,”客人说道,“并引起我回忆兄弟两人的历史,对它进行了思考。我想这几乎是我生平第一次沿着这样的思路去考虑问题:许多我们现在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物,当我们从那个我们早晚有一天一定都会采取的新的、不同的观点去看的时候,它们将会显示出什么样子呢?从那天上午以后,我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变得脾气不太好,不太顺从,不太自满自足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左右,同时用一只手在桌子上叮叮冬冬地敲击着,然后又赶快继续说下去,仿佛急着想结束他的自白似的。

  “在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事情或我能做些什么事情之前,这两兄弟又进行了第二次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提到了他们的姐姐。我听凭这次谈话的片言只语自由地飘入我的耳朵,良心上没有任何不安。我认为这是我的权利。在这之后,我到这里来,想亲眼见一见姐姐。第一次我在花园门口停下来,假装打听你们一位可怜的邻人的名声,可是我离开了,我觉得哈里特小姐不相信我。第二次,我请求允许我走进屋子;进来以后,我说了我想要说的话。您姐姐向我说明了为什么她当时拒绝接受我的帮助的原因,那是我不敢和她争辩的;但是我建立了我们两人交际的一个方式,它从不间断地一直持续下来,直到这几天我因为忙于最近移交给我的重要事情,才不得不中断。”

  “先生,我每天跟您见面,却一点也没有猜疑到这一点!”约翰·卡克说道,“如果哈里特能猜测到您的姓名的话——”

  “老实告诉您吧,约翰,”客人打断他的话,说道,“我没有说出我的姓名,有两个原因。我不知道单有第一个原因是不是充分;一个人没有权利由于有善良的意图就接受别人的感谢,因此我决定在我能向你们提供真正的帮助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说出我的姓名。我的第二个原因是,我总还抱着微弱的希望:你们的弟弟对你们两人也许还可能会比以前宽厚一些;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位生性多疑的、小心戒备的人发现我秘密地亲近你们,这就有可能成为你们破裂的一个新的、严重的根由。真的,我曾经决定不顾他会对我不满的风险(这算不了什么),等待合适的机会,在公司老板面前为您陈情请愿。可是由于发生了死亡、求婚、结婚、不和的家庭生活等这一系列事件的结果,在这长长的时间中,我们公司的老板实际上是你们的弟弟;”这时客人压低了,说道,“如果用一株干枯的树干来代替他的话,那么这对我们来说反倒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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