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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这一天将是光明与幸福的,还因为对于那些从来不曾注意周围人类生活的世界的人们来说,这一天将唤醒他们认识到他们自己与它的关系;这一天将在他们面前展现出在他们自己偏狭的同情与估价中天性被扭曲的情形;这种扭曲一旦开始,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就会像降落到最低层的堕落一样显著,然而又同样自然。

  可是这样一天的曙光始终没有照射到董贝先生和妻子身上;他们各走各的道路。

  在他发生不幸事故之后的六个月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理石的岩石也不能比她更顽固地阻挡他的道路。岩洞深处丝毫照不到阳光的冰冷的泉水也不能比他更阴沉、更冷冰冰的了。

  当建立一个新的家庭的前景开始出现的时候弗洛伦斯心中曾经升起的希望,现在已完全消失了。这个家庭建立已有近两年之久了,甚至连她耐性的期待也经受不住每天这种冷酷经验的摧残。如果说在她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在某个遥远的将来伊迪丝跟她父亲有一天将会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的话,那么她现在对她父亲有一天会爱她的希望是丝毫也没有了。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她曾以为她看到他变得宽厚起来了,但现在,她在对他在这前后冷淡态度的长久的记忆中,这段时间已被忘记了;即使记起来,也仅仅被看作是一个令人悲哀的错觉而已。

  弗洛伦斯仍然爱他,但是渐渐地把他当作一个曾经是或可能是她的一个亲人去爱,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冷酷的人物去爱。他喜欢回忆小保罗或她母亲时所怀有的某种已经减轻了的悲哀现在似乎进入了她对他的思念之中,而且使这种思念成为仿佛是一种亲切的回忆。她说不出为什么她所爱的父亲对她已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像梦一般的概念——是不是因为他对她来说已经死去了,还是因为一方面他跟这些她过去所热爱的对象有关,另一方面她的现已消逝的希望以及她的遭到他冷酷对待的亲切感情与他长久地联系在一起的缘故。有时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弟弟仍然活着,而且已长成为一个男子汉,爱着她并保护着她;父亲这个模糊不清的概念跟她的现实生活实质上的联系几乎不超过她想象中的这个已长成为男子汉的弟弟。

  她的这个变化(如果这可以称为变化的话)是不知不觉地发生的,就像她从童年转变为一个成年的女性一样,而且是与这个转变同时发生的。当弗洛伦斯在孤独的沉思中意识到这些思想时,她差不多已十七岁了。

  现在她时常是孤身一人,因为她跟她妈妈先前的联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她父亲遭遇不幸事故、躺在楼下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弗洛伦斯第一次注意到,伊迪丝回避她。她在感情上受到了创伤,在心中受到震惊,又不明白这怎么能和她们每次相遇时伊迪丝那亲切的感情调和呢,于是她又一次在夜间走进伊迪丝的房间。

  “妈妈,”弗洛伦斯悄悄地走近她的身旁,说道,“我得罪您了吗?”

  伊迪丝回答道,“没有。”

  “我一定做错什么事了,”弗洛伦斯说道,“请告诉我是什么吧。您对我的态度改变了,亲爱的妈妈。我说不出我是多么迅速地感觉到最细微的变化,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您。”

  “就像我爱你一样,”伊迪丝说道,“啊,弗洛伦斯,请相信我,我从没有比现在更强烈地爱你!”

  “为什么您时常离开我、回避我呢?”弗洛伦斯问道,“为什么您有时那么奇怪地看着我呢,亲爱的妈妈?您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

  伊迪丝用她的黑眼睛表示同意。

  “为什么呢?”弗洛伦斯恳求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我好知道怎样更好地使您高兴。请跟我说,我们不应当再这样了。”

  “我亲爱的弗洛伦斯,”伊迪丝回答道,一边紧紧地握着搂抱住她脖子的手,注视着那双十分亲热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时弗洛伦斯跪在她的面前;“这是什么原因,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不应当说,也是你不应当听的。可是我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而且必须是这样的,这点我知道。如果我不知道的话,难道我会这样对待你吗?”

  “是不是我们必须相互疏远,妈妈?”弗洛伦斯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人那样注视着她,问道。

  伊迪丝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作出一个说“是”的形状。

  弗洛伦斯怀着更大的恐惧与惊异,望着她,直到流到脸上的泪水迷糊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见伊迪丝为止。

  “弗洛伦斯!我的命根子!”伊迪丝急忙说道,“请听我说。看到你这样悲伤,我受不了。冷静些。你看我是沉着冷静的,难道我做到这点是容易的吗?”

  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又恢复了镇静的与态度,并立即补充道:

  “不是完全疏远。只是部分地疏远。仅仅在表面上装装样子,弗洛伦斯,因为在我的内心,我对你仍旧和过去一样,而且将永远是这样。不过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我吗,妈妈?”弗洛伦斯问道。

  “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这就够了,”伊迪丝停了一下,说道,“至于为什么这样做,这无关紧要。亲爱的弗洛伦斯,我们应当少来往一些,这样比较好——这是必要的——,必须是这样。我们相互间一直保持着的亲密无间的友谊必须断绝。”

  “什么时候?”弗洛伦斯喊道,“啊妈妈,什么时候?”

  “现在,”伊迪丝说道。

  “今后永远这样吗?”弗洛伦斯问道。

  “我没有说这一点,”伊迪丝回答道,“我不知道这一点。我也不说,我们的伴侣关系充其量只是不适宜、不正当的。不过我可以知道,这种伴侣关系不会有好处。我到这里所走过的道路是经过许多你将永远也不会走的小路的。我今后的道路——天知道通往哪里——我看不见它。”

  她的消逝了,然后沉寂了;她坐在那里,看着弗洛伦斯,几乎要从弗洛伦斯身边退缩;在她眼光中流露出某种奇怪的恐惧与竭力回避的神色,弗洛伦斯以前有一次也曾注意到这同样的神色。接着她的全身和脸上顿时显露出与那一次同样阴郁的高傲与愤怒的激情,就像一架疯狂的竖琴的弦上忽然激烈地弹奏出愤怒的声调一样。可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温柔或谦恭。她这一次没有低下头,没有哭,也没有说,她没有别的希望,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弗洛伦斯身上了。她高昂着头,仿佛她是美丽的美杜莎①一样,面对面地看着人,以便杀死他。是的,如果她掌握了这种魔力的话,她真会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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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杜莎(Medusa):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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