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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唉,弗洛伊小姐,”尼珀回答道,“说实话,我时常希望回到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我跟您几个钟头坐在一起,坐得比现在还晚,我都累得睡着了,而您却像眼镜一样清醒,从来没有合过一下眼睛,但是现在您的后妈要来和您一起坐着了,弗洛伊小姐,说实话,我对这谢天谢地,我一句反对她的话也没有。”

  “我不会忘记,在我没有朋友的时候,谁是我的老朋友,苏珊,”弗洛伦斯温柔地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然后她抬起眼睛,用胳膊搂着她的地位低微的朋友的脖子,把她的脸拉下来贴着她的脸,吻了吻,祝她晚安,这使尼珀姑娘感动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我亲爱的弗洛伊小姐,”苏珊说道,“现在请允许我再下楼去看看您的爸爸怎样了,我知道您为他非常忧虑不安,请允许我再下楼去,我自己去敲他的门。”

  “不,”弗洛伦斯说道,“睡觉去吧。明天早上我们将会听到更多的消息。到早上,我自己来打听。妈妈想必一直在楼下,”弗洛伦斯脸红了,因为她并没有抱这样的希望;“或者她可能现在就在那里。晚安!”

  苏珊的心情已经变得十分温柔,所以对董贝夫人是不是可能在照料她的丈夫,她不想说出她的看法,于是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当弗洛伦斯独自留下的时候,她立刻像在其他日子里时常做的那样,用手捂着脸,让眼泪任情地流下来。家庭不和睦和不幸福带来了不幸;她曾经怀着希望(如果这可以称为希望的话),有朝一日能赢得她父亲的喜爱,如今这希望已经破灭了;她对她父亲和伊迪丝之间的关系怀着怀疑与恐惧;她纯洁的心胸同时向往着他们两人;过去在她心中曾经展现过一幅光明的希望与前途的美景,如今这样的结局又在她心中产生了沉痛的失望与惋惜;所有这一切都一齐涌集到她的心头,使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她的母亲和弟弟死了;她的父亲对她漠不关心;伊迪丝反对和抛弃她的父亲,但却爱她并被她所爱;她觉得,她的爱不论落在什么地方,似乎都不会给她带来幸福。这个淡弱的思想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但是产生这个思想的其它思想是太真实、太强烈了,要驱除它们是不可能的,这些思想使夜变得凄凉。

  她父亲的形象在这些思念中间出现了,就像整天都曾出现过的那样;他受了伤,身上疼痛,现在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在孤独寂寞中,忍受着痛苦,度过缓慢的时光;那些应该是对他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他身旁照料他。一个使她害怕的思想——他可能死去,再也看不到她,再也不喊她的名字了——使她惊惧,并使她把手紧紧握着;虽然它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心中,但它使她浑身震颤。她在激动的心情中想到再一次偷偷地跑下楼去,并大胆地走到他的门口,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哆嗦着。

  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听着。公馆里静悄悄的,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她想到,自从她过去常到他房门口去作夜间的参拜以来,到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她又想到,自从她在半夜里走进他的房间,他把她送到楼梯底以来,到现在已经是很久很久的时间了!

  弗洛伦斯现在是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但是与她父亲仍和幼儿时代一样生疏;现在她怀着一颗和过去同样的孩子的心,甚至带着同一双孩子的可爱的、胆怯的眼睛,披着同样散开的头发,边走边听,偷偷地下了楼,走近他的房间。公馆中没有一个人在走动。为了让空气进去,房门半开着;房间里面十分寂静,她可以听到炉火的燃烧声,还可以数出壁炉架上时钟的嘀嗒声。

  她往里面探望。房间里,女管家用一条毯子裹着身子,正在壁炉前的一张安乐椅里熟睡。隔壁房间的门半掩着,门前立着一座屏风;可是那里有灯光,照射在他的床的靠背上。一切都很寂静,她可以从他的呼吸声中知道他睡着了。这使她鼓起勇气,绕过屏风,往他的卧室里探望。

  她看到那睡着的脸孔时,大大地吃了一惊,仿佛她事前没有预料到会看到它似的。弗洛伦斯被吸引住,就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果他这时醒过来的话,那么她也一定会继续站在那里的。

  他的前额上有一个伤口,他们把他的头发沾湿了,头发肮脏、错乱地披散在枕头上。他的一条胳膊搁在被子外面,用绷带包扎着。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可是,弗洛伦斯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确信他安静地睡着之后,使她站着不动的,并不是这些景象。在她的眼中,使他看去那么庄严的,是与这完全不同、比这具有更多意义的某种东西。

  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他的脸上不是因为知道有她在跟前而表露出(或是她想象那样表露出)烦恼不安的神色的;她一生中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时,她的希望不在心中消沉的;在他脸孔那严厉的、毫无爱意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生硬神色面前,她的胆怯的眼光没有一次不低垂下来的。现在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不再笼罩着那块使她的童年暗淡无光的阴云。寂静的、安宁的夜代替了它。她看到这脸上的一切表情,心想,他可能已睡去了,同时还在祝福她呢。

  醒来吧,冷酷的父亲!醒来吧,怏怏不乐的人!时间正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来临了。醒来吧!

  他的脸上没有变化;当她怀着敬畏的心情注视着它的时候,它那一动不动的、宁静的神色使她回想起那些已经消逝了的脸孔。那些脸孔看去全都是这样平静的。他将会这样平静的;她——他的哭泣着的女儿——也将会这样平静的,谁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周围世界上一切爱,一切恨,一切冷淡,全都会这样平静的!如果她做了她正想要去做的事情,那么,当那个时候来到的时候,他将不会感到沉重;对她来说,那个时候也将会是比较轻松的。

  她悄悄地走近床边,吸进一口气,同时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把她自己的脸在他的脸旁边贴了短短的片刻时间,然后用胳膊环抱着他的枕头,因为她不敢用胳膊去碰到他。

  醒来吧,命中注定难免一死的人,当她就在近旁的时候!时间在飞逝,钟点正踏着怒气冲冲的步伐临近了;它的脚已跨进屋里来了。醒来吧!

  她在心中祈祷上帝保佑他的父亲,如果可能的话,那么请让他对她的态度温和一些,否则,如果他错了的话,那么就请宽恕他,并原谅她作了这几乎好像是虔诚的祷告。她作了这样的祷告之后,泪眼模糊地回头看了看他,胆怯地、悄悄地向门口走去,走出了他的卧室,穿过另一间房间,离开了。

  他现在可以继续睡下去。当他可以睡的时候,他可以继续睡下去。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让他找一下这个身材苗条的人儿吧!当钟点来到的时候,让他看到她在近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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