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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他,然后把洁白的、闪耀着金子和宝石的胳膊交叉在隆起的胸前,眼睛转向别处。

  如果她在冷静、沉着的态度中不是那么漂亮,不是那么庄严的话,那么她也许就没有力量使他感觉到他处于不利的地位了;这个感觉穿透了他极度高傲的盔甲。可是她有这个力量;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点。他向房间四处看了一眼,看到华丽的装饰品和奢华的服装被零乱地散放在各处,丝毫也不被珍惜——这不只是由于任性和粗心(在他看来是这样的),而是由于对贵重物品坚决的、傲慢的蔑视。这时候他愈来愈感觉到她有力量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花冠,羽毛饰物,宝石,花边,绸缎——不论他往哪里去看,他都看到珍贵的物品被轻蔑地、毫不在乎地乱扔。甚至那结婚的礼品——钻石,也在她胸前一起一落,仿佛渴望着挣断把它们紧扣起来的、环绕着她的脖子的链子,滚到地板上,她可以践踏它们。

  他感到他处境不利,也没有掩饰这一点。严肃而又生疏地处在这些鲜艳的色彩和妖娆的闪光中间,生疏而又拘束地面对着高傲的女主人(这些闪光把她那难以亲近的美貌不断重复地呈现在他的周围,就像是由镜子的许多碎片映照着似的),他感到局促不安,处境尴尬。有助于她保持蔑视一切、沉着冷静的态度的所有东西都使他烦恼。他烦恼地、生气地独自坐下来,情绪没有好转地往下说道:

  “董贝夫人,我们之间很有必要达成某些谅解。您的行为并不使我感到高兴。”

  她仅仅再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开了眼睛;可是如果她可以说上一个钟头的话,那么她也不会比这表示得更多了。

  “我再说一遍,董贝夫人,您的行为并不使我感到高兴。

  有一次我曾经请求您改正。我现在坚持这一点。”

  “您第一次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场合来责备我,先生;现在您第二次又采取了一个适当的态度和一个适当的词来责备我。您坚持!对我!”

  “夫人,”董贝先生极不客气地说道,“我娶了您做我的妻子,您姓我的姓,您和我的地位和名声联系在一起。我不想说,世界上的人们普遍地认为,我们的结合使您得到光荣;但是我想说,我习惯于向我的家属和靠我赡养的人们‘坚持’我的要求。”

  “照您看,我是属于哪一类人呢?”她问道。

  “也许我可以认为,我的妻子应当同时属于——或者实际上就同时属于这两类人;这是她没有办法改变的,董贝夫人。”

  她把眼睛转到他身上,注视着他,紧闭着颤抖的嘴唇。他看到她的胸脯在跳动,看到她的脸色骤然发红,随后又变白。这一切他能够看到,也看到了;可是他无法知道,在她内心深处正低声响着四个字,使她保持冷静;这四个字就是弗洛伦斯。

  瞎了眼睛的白痴呀,正在向悬崖猛冲过去!他心里想,她在害怕他呢!

  “您太挥霍了,夫人,”董贝先生说道,“您奢侈无度。您浪费了大量的金钱——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对大多数上层社会的先生们来说,这也是大量的金钱——,来进行一种对我毫无益处、甚至根本使我不愉快的社交活动。我不得不坚持,您在所有这些方面应当有个彻底的转变。我知道,你们夫人在获得了这些命运交由你们支配的一小部分财产之后,出于新奇的心情,总爱突然走向极端。这种极端已经超过足够的地步了。我希望,格兰杰夫人曾经有过的截然不同的经验,现在会对董贝夫人有益。”

  仍然是那凝神的注视,颤抖的嘴唇,跳动的胸脯,时而转红时而变白的脸孔;在她心房跳动的时候,仍然是那深沉的低声在对她呼唤:弗洛伦斯,弗洛伦斯。

  当他看到她发生了这些变化的时候,他自尊自大的傲慢增长了。她过去对他的轻蔑和他刚才处境不利的感觉,跟她现在的柔顺(他以为是这样),同样促进了他傲慢情绪的滋长;它已发展到他自己难以控制的地步,超越了一切限度。好啊,谁能够长久地抗拒他的崇高的意志与愿望呢!他已下定决心要战胜她。请往下看吧!

  “而且,夫人,”董贝先生用威严的命令语气说道,“还要请您清清楚楚地懂得:您应当尊敬我,服从我。在社会上的人们面前,您应当向我表示出绝对的、明显的尊敬,夫人。我习惯于这样。我有权利要求这样。总之,我愿意这样。我认为这是您对您现在享有的崇高的社会地位理所应当地作出的报答。我相信,不论是在我要求下您向我表示尊敬或是您自己有意向我表示尊敬,谁都不会感到惊奇。——对我表示尊敬!——对我表示尊敬!”他着重地补充了最后这两句话。

  她一言不发。她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眼光注视着他。

  “我从您母亲那里知道,董贝夫人,”董贝先生摆出长官一般自尊自大的神气,说道,“您毫无疑问已经知道了,有人建议她到布赖顿去疗养。卡克先生真好,他已经——”

  她立刻发生了变化。她的脸孔和前胸发红了,仿佛那怒气冲冲的夕阳的红光已照到她身上似的。董贝先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他按他自己的看法作了解释,同时继续说下去:

  “卡克先生真好,他已经到那里找到了一座房子,可以暂时居住。在你们返回伦敦的时候,我将采取一些我认为必要的、改善管理的措施。其中的一个措施就是在布赖顿雇用一位皮普钦太太,让她来当女管家(如果这件事办成功的话);她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家道破落的人;以前我曾雇佣她在我家中服务,得到我的信赖。一个像这样仅仅在名义上由董贝夫人主持的家庭,是需要有一位有能力的人来管理的。”

  在他说出这些话之前,她已经改变了姿态;现在她坐在那里,依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同时把手镯在手臂上一圈一圈地转动着:并不是用女人轻轻的推碰来转动它,而是拽着它擦过光滑的皮肤,直到雪白的手臂上现出了一道红痕。

  “我注意到,”董贝先生说道,“这也是我认为今天必须最后对您说的,董贝夫人,——片刻钟以前,我注意到,夫人,您听我提到卡克先生的时候,神态有些异常。那一天,我当着这位我所极为信任的经理的面,向您指出,我不满意您接待我的客人的态度;当时您反对有他在场。今后您应当撤消这种反对,夫人,应当使您习惯于今后很可能发生的许多类似的场合,除非您采取补救措施(这掌握在您手中),今后不会再引起我不满。卡克先生,”董贝先生说道,他看到他刚才提到卡克先生时在她身上引起的变化情绪之后,十分重视用这个办法来征服他的高傲的妻子;他也许十分愿意从一个新的、他感到得意的方面来向那位先生显示他的权力:“卡克先生是我极为信任的人,董贝夫人;他也很可能得到您同样程度的信任。”他过了一会儿(在这中间,他在愈益增长的傲慢情绪中,进一步肯定了他的想法),继续说道,“我希望,董贝夫人,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认为有必要委托卡克先生向您转告我的任何批评或规劝,可是因为和一位我给予了我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的夫人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常发生争吵,将有损于我的地位和名誉,所以在我认为有必要时,我将毫不迟疑地利用他的服务。”

  “现在,”他想道,同时怀着道义上的尊严感站了起来,这时候他是一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执拗、更听不进意见的人了,“她知道我和我的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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