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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我亲爱的董贝,”斯丘顿夫人说道,“这些人多么出色地完成了我们略加指点的一切任务。确实,他们已把这座房屋完全变成一座宫殿了。”

  “是很漂亮,”董贝先生向四周看看,说道,“我吩咐他们不要节省任何费用;我想,凡是钱能办到的,都已办到了。”

  “它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呢,亲爱的董贝!”克利奥佩特拉说道。

  “它是很有力量的,夫人,”董贝先生说道。

  他向他的妻子庄重地看了一眼,可是她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我希望,董贝夫人,”片刻沉默之后,他特别清楚地对她说道,“你赞成这些改变吧?”

  “房屋已经修缮装饰得尽可能漂亮了,”她用高傲的、冷淡的口吻说道,“当然,应当这样。我想,它们现在是这样的。”

  轻蔑的表情对这张高傲的脸孔来说是习以为常的,而且似乎是和它分不开的;但是当她得到暗示,要求她对他的财富表示赞慕、尊敬或重视的时候,不论这种暗示是多么轻微,多么寻常,她对这种暗示的轻蔑是一种新的、完全不同的表情;就轻蔑的强度来说,这不是通常的轻蔑表情所能达到的。被自尊自大所蒙蔽的董贝先生不论是不是觉察到这一点,但一直来已有不少机会可以促使他恍然大悟;就在这一个时刻,当那黑眼睛的视线迅速地、轻蔑地对他引以自夸的周围陈设一扫而过之后,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它也是可以起到这个作用的。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不论他的财富的力量多么大,它即使比现在增大一万倍,那也不能由于财富本身而从这位跟他联结在一起、但却整个心灵都在反对他的高傲的女人那里赢得一次温柔的、感激的眼光。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正因为财富在她心中曾经引起那些肮脏的、贪图利益的计算,所以她才鄙弃它,虽然在这同时她要求得到财富所赋予的最大的权力,作为她从事一笔交易所应得到的权利,作为她成为他的妻子的一笔卑鄙的、不足取的报酬。他可以从这匆匆的眼光中理解到:虽然她已把她自己的头听凭她自己的轻蔑与傲慢的雷电去打击,但对他的财富的力量的最没有恶意的暗示,都会重新使她感到屈辱,都会使她在轻视自己的泥潭中陷得更深,都会使她在内心中受到更加彻底的摧残与损害。

  但这时仆人前来通报说,晚饭已摆好了;于是董贝先生就领着克利奥佩特拉下楼去,伊迪丝和他的女儿则在后面跟着。她匆匆地走过陈列在食器柜上的金银器皿,仿佛它们是一堆垃圾似的;对于四周奢华的物品她也不屑一顾;她就这样第一次在他的餐桌上就座,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筵席前面。

  董贝先生本人也很像雕像,因此没有丝毫不满地看到他的漂亮的妻子一动不动、高傲地、冷淡地坐在那里。她的举止总是文雅、优美的,她的这个态度总的来说也是使他感到愉快的,符合他的心意的。因此,他就保持着他向来的尊严充当起餐桌的主人;他本人丝毫没有表现出热情或欢乐,因而也丝毫没有让他的妻子跟着他表现出热情或欢乐;他就这样冷淡地、满意地执行着主人的职责。回家后的这第一顿晚餐——虽然厨房里的仆人们并不认为是很大的成功或是大有希望的开始——就这样十分彬彬有礼、文文雅雅、毫无生气地进行完毕。

  茶点用过不久,斯丘顿夫人假装由于想到她亲爱的女儿跟称心的人结婚,过于快乐兴奋,精神感到疲乏;不过我们有理由设想,她也感到这家庭晚间的聚会有些沉闷无趣,因为她整整一个小时都用扇子捂着嘴巴不断地打呵欠;所以她就离开去睡觉了。伊迪丝也悄悄地走出房间,再也没有回来。因此,当先前上楼去跟戴奥吉尼斯谈几句话的弗洛伦斯拿着她的小针线篮子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那里没有别人,只有她父亲在富丽堂皇、但却冷冷清清的房间中来回踱着方步。

  “请原谅。我走开吗,爸爸?”弗洛伦斯迟疑不决地站在门口,轻声地问道。

  “不,”董贝先生回过头来,回答道,“你可以随意到这里来,弗洛伦斯。这不是我个人专用的房间。”

  弗洛伦斯走进房间,拿着针线活,坐在一张隔开较远的小桌子旁边;她发现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根据她的记忆,从她婴儿时代起直到现在,这是第一次——单独和父亲在一起,成为他的伴侣。她是他天生的伴侣和唯一的孩子;她在孤独的生活和悲伤中曾体会到一颗破碎了的心的痛苦;虽然她对他的爱曾遭受到拒绝,可是每天晚上她都含着泪水,念着他的名字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赐福于他(对他来说,这种含着眼泪的祷告真是比咀咒还要沉重);她曾经祈求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死去,这样可以死在他的怀抱中;她始终如一地用耐性的、不抱奢望的爱来报答他那令人痛苦的轻视、冷淡和嫌恶,并像他的守护神一样宽恕他和为他辩护!

  她颤抖着,眼睛模糊了。当他在房间里踱步的时候,他的身形在她眼前似乎高起来了,大起来了;一会儿它是模糊不清的,一会儿它又清楚鲜明了,一会儿她仿佛觉得这种情形好多年以前就像现在一样发生过。她向往他,可是当他走近的时候却又向后退缩。这是一个不知道邪恶的孩子的不自然的感情啊!一只奇怪的手在指导着锐利的犁,在她温柔的心田中耕出垅沟,来播种这种感情的种籽!

  弗洛伦斯决心不让自己的悲痛来使他伤心或生气,所以她控制着自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干着针线活。他在房间里又转了几圈之后,不再踱步,而是到隔着一定距离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用手绢蒙着头,安下心来睡觉。

  弗洛伦斯坐在那里看守着他,不时把眼睛朝他的椅子那边看看;她的脸孔专心致志地对着她的针线活,但她的思想却在注意着他;她又忧郁又高兴地想到,他能够在她身旁睡去,他并没有因为她奇怪地在场而坐立不安,而在过去,长期以来,他是绝不允许她在场的。对弗洛伦斯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他一直在不停地注意着她;他脸上的手绢无意或有意地摆放得使他可以随意地看她;他的视线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孔!当她朝着黑暗的角落里向他望过去的时候,她那富于表情的眼睛在无声的语言中比世界上所有的演说家说得更为恳切、更使人感动,它们在缄默的陈诉中向他提出了比语言更为严肃的责备;就在这时候,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眼光,可是她却不知道!当她重新低下头去干活的时候,他呼吸得舒畅了一些,但却继续同样注意地看着她——看着她那洁白的前额、垂落的头发和忙碌的双手——,而且一旦被她吸引住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力量能把他的眼睛移开似的!啊,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话,她该会怎么想啊!

  这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他怀着什么样的情绪在继续暗暗地注视着她的一无所知的女儿呢?他是不是在她安静的身姿与温柔的眼睛中看到了对他的责备了呢?他是不是已经开始认识到她应当得到但却被他忽视了的权利了呢?是不是它们终于打动了他的心,使他猛醒过来,认识到自己过去残酷的不公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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