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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没有发生跟往常不同的什么事吧,是不是,舅舅?”沃尔特把两只胳膊肘支在茶盘上,身子向前弯过去,更加亲密、更加亲切地说道:“别对我瞒什么,舅舅,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么请把一切都告诉我。”

  “没有,没有,没有,”老所尔回答道。“跟往常有什么不同的事吗?没有,没有,会发生跟往常不同的什么事情呢?”

  沃尔特表示不大相信地摇摇头,作为回答。“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他说道,“可是你却问我!我将告诉你,舅舅,当我看到你这种样子的时候,我就会因为跟你住在一起而感到十分遗憾。”

  老所尔不自觉地张开了眼睛。

  “是的,虽然没有什么人能比我现在更幸福,而且我跟你在一起一直是幸福的,可是每当我看到你有什么心事的时候,我就会因为和你住在一起而感到十分遗憾。”

  “我知道,我在这种时候有些沉闷,”所罗门温和地搓着手,说道。

  “我想要说的是,所尔舅舅,”沃尔特把身子往前再弯过去一点,好拍拍他的肩膀,“这种时候我就觉得你应当有一位和善的、矮小的、胖乎乎的妻子,而不是我跟你坐在一起,给你倒茶;你知道,——她是一位贤惠的、能使你感到愉快的、和你情投意合的老太太,跟你正好相配;她知道怎样照顾你,让你心情舒畅。可是现在却是我在这里;我是一个很爱你的外甥(我相信我应当是!),可是我只是一个外甥;当你闷闷不乐,心绪不佳的时候,我就不能成为像她那样几年前就知道怎么做的伴侣了,虽然我相信,如果我能使你高兴起来,那么要我拿出多少钱来我都是愿意的。所以我说,每当我看到你有什么心事,而除了像我这样一个常常出漏子的粗鲁小伙子外,你没有一个更好的人在身旁的时候,我就感到很遗憾。我倒有意安慰安慰你,舅舅,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沃尔特重复说了一句,一边把身子向前再弯过去一些,好和他的舅舅握握手。

  “沃利,我亲爱的孩子,”所罗门说道,“如果那位和我情投意合的、矮小的老太太在四十五年前就在这客厅里占据了她的位置,那么我也决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喜欢你一样地喜欢她的。”

  “我知道这一点,所尔舅舅,”沃尔特回答道。“上帝保佑你,我知道这一点。可是如果她跟你在一起,那么你有了不好对外人说的不称心的事情,你就不会承担它的全部负担了,因为她知道怎样让你把它们解脱掉的,而我就不知道了。”

  “不,不,你知道的!”仪器制造商回答道。

  “唔,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呢,所尔舅舅?”沃尔特哄骗地说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罗门·吉尔斯坚持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而且态度坚决,毫不改变,所以他的外甥没有法子,只好不太高明地假装相信他。

  “我只想说一点,所尔舅舅,如果发生了什么——”

  “可是没有发生什么,”所罗门说道。

  “很好,”沃尔特说道。“那我就再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巧得很,因为现在是我该去上班的时候了。我路过这里的时候,会顺便来看你的,看看你过得怎么样,舅舅。记住,舅舅!如果我发现你欺骗了我,那么我就再也不相信你了,再也不跟你讲低级职员卡克先生的事情了!”

  所罗门·吉尔斯大笑着否认他能发现这样的事情;沃尔特脑子里盘旋着各种不切实际的发财致富的办法,好使木制海军军官候补生处于独立的地位,一边露出比平时更沉重的神色,向董贝父子公司的营业所走去。

  在那些日子里,在比晓普斯盖特街的拐角上住着一位布罗格利先生,他是一位有许可证的经纪人和估价人,开设了一个店铺,店铺里离奇古怪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旧家具,摆放和组合的方式都跟这些家具的用途完全不相称。几十张椅子钩挂在脸盆架上;脸盆架为难地在餐具柜的两侧保持住重心,以免倒下;餐具柜又支立在餐桌的不是恰当的一边;这些餐桌像做体操似地用脚顶住另一些餐桌的桌面;这些就是这些家具的最合理的安排。由盘盖、酒杯、圆酒瓶组成的宴席餐具通常散放在四柱的床架上,供它们的亲朋好友(如三、四副火钳和过道里的一盏灯)来享用。没有任何窗子属于它们的窗帘悬挂着,成了一张塞满小药瓶的五屉柜的遮护物;一块无家可归的炉边地毯离开它天然的伴侣炉子,在逆境中英勇地抵抗着刺骨的东风,它浑身哆嗦着,那忧伤的情调与一架钢琴的尖声怨诉倒很一致;那钢琴一天损失一根弦,正在消瘦下去,它那吵吵闹闹、精神错乱的脑袋对街上的喧声正作出微弱的反响。至于那指针永远停在一个地方、不会走动的钟表,似乎像他过去的主人的金钱状况一样,已经不能正常地运转了;这种钟表在布罗格利先生的店中经常是很多的,可以随意挑选;还有各种各样的镜子有时摆放得能使反映与折射出的形象比原形增大几倍,它们送入眼睛来的永远是一片破产与没落的景象。

  布罗格利先生本人的眼睛经常是水汪汪的,脸孔是粉红色的,头发卷曲,块头很大,性格随和——因为凯乌斯·马略这样一类人是能够精神振作地坐在其他民族的迦太基的废墟上的①。他有时曾顺道到所罗门的店里来看看,问一问所罗门所经营的仪器方面的问题;沃尔特跟他熟了,在街上遇见时总要向他寒暄问好,然而这位经纪人与所罗门·吉尔斯也仅仅熟悉到这样的程度罢了,所以当沃尔特那天午前信守诺言,回到家中,看见布罗格利先生坐在后客厅里,双手插在衣袋中,帽子挂在门后的时候,感到相当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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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凯乌斯·马略(CaiusMarius,公元前157—86年),曾七次当选为古罗马的执政官,他指挥非洲的战争时,勇猛顽强,用兵如神。公元前88年,他被迫逃出罗马,历经艰险,逃到非洲,曾在迦太基的废墟中避难。迦太基(Carthage)为古代著名大城市之一,相传为腓尼基人于公元前814年所建,今为突尼斯市郊区。

  “唔,所尔舅舅!”沃尔特说道。那老人正沮丧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眼镜居然很难得地戴在眼睛前面,而不是架在前额上。“你现在好吗?”

  所罗门摇摇头,一只手向经纪人挥了挥,作为介绍他。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沃尔特屏息地问道。

  “没有,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布罗格利先生说道。

  “您别为这忧虑。”

  沃尔特沉默而惊奇地把眼光从经纪人身上转移到他舅舅身上。

  “事情是,”布罗格利先生说道,“这里有一张没有支付的票据。三百七十多镑,已经过期了。现在票据在我手里。”

  “在您手里!”沃尔特往店铺里环视了一下,喊道。

  “是的,”布罗格利先生用一种讲机密话的语气说道,同时点点头,仿佛他想劝告大家,每个人都应当觉得自己很好。“这是执行一件该办的事。事情仅仅如此而已。你别为这忧虑。我亲自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想悄悄地、和和气气地把这件事情了结了。您知道我,完全是私下的,一点也没有声张。”

  “所尔舅舅!”沃尔特结结巴巴地说道。

  “沃利,我的孩子,”他的舅舅回答道。“这是第一次。我从前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不幸。我太老了,没法从头开始了。”他把眼镜又推到额上去(因为它已不能再掩盖他的情绪了),用一只手捂住脸孔,大声抽泣着,眼泪掉落在他的咖啡色的背心上。

  “所尔舅舅!啊!请别这样!”沃尔特高声喊道;他看到老人哭泣,确实感到一阵恐怖。“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

  布罗格利先生,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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