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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站在通向故国的转车车站的月台上,在昏黄的光线里,可以明显地看见有座桥横跨在河上:这就是边界。他那无所事事的感官试图理解这个字的含义;就是说在这一边,你还可以生存,呼吸,自由自在他讲话,按照自己的意志干活,从事严肃的工作。过桥走八百步,你的意志就从你的体内取出,就像从动物的体腔里取出它的内脏,你必须服从一些陌生人,并且把刀子扎进另外一些陌生人的胸膛。所有这一切便是这座小桥的含义,在两根横梁上面架起一百几十根木头桩子。于是便有两个汉子各穿一套式样不同,花花绿绿的荒唐服装,手执步枪站在那里守卫这座小桥。朦胧的思绪折磨着他,他感到已不能清楚地思维,可是思想却继续向前滚动。他们在这根木头上守卫些什么呢?别让人从一个国家越境到另一个国家。谁也不许从那个刨去人们意志的国家溜到另一个国家去。而他自己,却居然愿意到那边去?是的,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是从自由走向……

  他停止思索,关于边界的思想把他催眠了。自从他凭着感官具体地看到边界,实实在在,由两个身穿军装百无聊赖的市民看守着,他就不大明白他心里的某些事情。他试图进行解释:正在打仗。可是只在对面那个国家才打仗——在一公里以外才有战争,或者说,一公里其实还差二百米的那边开始打仗。他忽然想起,也许还近十米,就是说,一千八百米还差十米。不晓得什么疯狂的欲望在他心里蓦然出现,要调查一下这最后十米土地是否还有战争或是没有战争。这个念头很好玩,使他觉得很逗。不晓得在什么地方想必有一条线,真正的界线,要是往边境走去,一只脚踏在桥上,另一只脚还在地上。那么你算什么呢,——还是自由人,或者说已经是士兵了?一只脚允许穿平民的靴子,另一只脚穿着军靴。越来越孩子气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乱躜乱拱。若是站在桥上,那就已过了边界,若是又跑回来,就该算是逃兵了?这水,它是好战的还是和平的?是不是河底某处也有一条线,按照不同国家的颜色画在当中?这些鱼呢,它们可以游到对面战争地区去吗?还有这些动物!他想到了他的狗,要是它也跟着来了,他们大概也得把它动员起来,它说不定得去拉机关枪,或者在枪林弹雨之中去寻找伤员。谢天谢地,它留在家里了。

  谢天谢地!想到这里,他大吃一惊,赶快振作起来。自从他具体地看见了这条边界,这座介乎生死之间的桥,他便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运转起来,不是那台机器,而是一种想要醒来的认识,一种反抗。在另一条铁轨上还停着他来时乘坐的列车,只不过这段时间里火车头已换了方向。它那巨大的玻璃眼睛现在看着相反的方向,准备把列车再拉回瑞士去。这提醒他,现在可能还来得及:他感到,渴望回到业已失去的家的那根神经,本来已经死去,此刻又在他心里痛苦地蠕动,过去的那个他又开始在他身上出现。他看到那边,桥的那头站着的士兵,穿着陌生的制服,步枪沉重地挂在肩上,正毫无意义地踱过来踱过去。在这个陌生人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现在他才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命运,自从他懂得了这一点,他就看到他的命运里含有毁灭。他的生命在他灵魂里叫喊起来。

  这时刺耳的信号钟声又频频响起,这尖锐的声音打破了他那还犹豫不决的感觉。他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他要是乘上这辆列车,三分钟后,就驶过这两公里,开到桥边,越过桥去。他知道,他会乘车驶去的。再过一刻钟,他就会获救。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可是列车并不是从他浑身哆嗦地使劲窥望的远方驶来,而是从桥那边轰轰隆隆地慢慢地驶过桥来。一下子候车大厅便骚动起来,人们从各个候车室蜂拥而出,妇女们叫叫嚷嚷,直往前挤,瑞士士兵急急忙忙地排成一队。突然奏起音乐——他侧耳细听,惊讶不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乐声响亮,不会听错;奏的是《马赛曲》。为从德国开来的一次列车竟然奏起敌人的国歌!

  列车轰轰隆隆地驶近,连声喘息,停了下来。大家都一拥而上,各个车厢的门都被猛地拉开,脸色苍白的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灼热的眼睛里发出狂喜的光芒——身穿军装的法国人,法国的伤兵,敌人,尽是敌人!像做梦似地过了几秒钟,然后他才明白,这是一次运载交换伤员的列车,这些人是在这里获释的战俘,是从战争的疯狂中获救的人们。他们都预感到,了解到,感受到这一点;他们挥手致意,大声喊叫,纵声欢笑,尽管有些人的欢笑还包含着痛苦!一个伤兵摇摇晃晃、跌跌绊绊地踩着木制假腿走了出来,靠着一根柱子站住,喊道:“La Suisse!La Suisse!Dieu soit beni!”妇女们抽抽搭搭地哭着,从一个窗口冲到另一个窗口,直到找到她们寻找的亲人。人们呼喊、抽泣、吼叫、人声嘈杂,乱成一片。不过,大家都情绪高昂,欢呼雀跃。音乐停止演奏,有几分钟之久,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汹涌澎湃的感情狂涛吼叫着,呼喊着,向众人头上袭来。

  然后渐渐地安静下来。人们三五成群,幸福地聚在一起,沉浸在欢乐之中,语流迅急地互相交谈。有几个女人还呼喊着跑来跑去。护士们送来饮料和礼品。人们用担架把重伤员抬出车厢,他们扎着白色的绷带,脸色惨白,人们温柔地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他们,关切备至,极力宽慰。人间的全部悲惨都集中体现在这里:有的伤兵断肢截臂,袖子空空,有的憔悴不堪,有的严重烧伤。这是一代青年的残存部分,变得粗野而苍老。可是所有的眼睛都仰望上天,射出宽慰的光芒:他们大家都感到这次朝圣的旅程已达终点。

  弗迪南像瘫痪似的站在这批意想不到的来客中间,在胸口的那张纸下面,心脏又猛烈地跳了起来。他看见有副担架停在一边,离开人群,孤零零地,没人过问。他走过去,慢慢地,脚步踉跄地走到这个为别人的欢乐所遗忘的人身边。这个伤兵脸色灰白,脸上长满乱蓬蓬的胡子,被子弹打烂的手臂瘫了似的从担架上垂了下来,双目紧闭,嘴唇苍白。费迪南浑身发抖,他轻轻地把这只挂下来的手臂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这受难者的胸上。这时陌生人睁开眼睛,看着他,从那无限遥远的陌生的痛苦之中升起一缕感激的微笑,向他致意。

  他浑身哆嗦,一阵寒噤,活像一道闪电透过他的全身。他们要他干这种事情?把人伤害成这样?只会用仇恨的眼光去注视弟兄们的眼睛?自觉自愿地去参加这巨大的罪行?这时他感觉到巨大的真理在他心头强劲有力地一跃而起,砸烂了他胸中的那台机器,自由从心里幸福而又宏伟地升起,把服从撕得粉碎。绝不!绝不!一种坚强有力、以前从未认识的声音在他心里高声喊道,他已被这心底的声音击倒。他抽泣着倒在担架旁边。

  人们向他冲去。大家以为他突发了羊痫风,医生也赶来了。但是他已慢慢地站了起来,拒绝了别人的帮助,脸上显出平静欢快的神气,他伸手掏出钱包,取出最后一张钞票,把它放在伤员的身旁;接着拿出那张纸,慢悠悠地有意识地再读一遍。然后把它对半撕开,把碎纸片撒在站台上。人们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疯子。可他却再也不感到羞耻。他只感到:霍然痊愈。音乐又演奏起来,他心里涌出的恢宏壮阔的乐声压倒了所有的声响。

  晚上,很晚了,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屋里一片漆黑,房门紧闭,犹如一口棺材。他敲敲门,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来:他的妻子把门打开,一看见他,吃了一惊。可是他温柔地抱住妻,把她扶进门去。他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幸福得浑身哆嗦。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画全都放在那里,妻把它们从他的画室里拿了下来,为了看到他的作品就感到他在身边。他从妻的这一行动体会到无限的爱恋,他于是懂得,他使自己免去了多少损失。他默默地紧握着妻的手。狗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跳起来扑到他身上:大家都在等着他归来。他感到,他的心灵从来没有从这里离去,可是他感到自己像是逃脱死亡又重返人间。

  他俩还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妻轻轻地拉着他,把他领到窗前:窗外是永恒的世界,对于一时晕头转向的人类自己创造的痛苦,它丝毫不受影响。这个世界为他放射光辉,在辽阔无垠的天空中,无限的群星交相辉映。他抬头仰望,心情激动。深切地认识到,对于世上的人来说,除了大自然自身的法则之外,别无其他法则,除了相互依存的关系之外,别无其他东西能真的把他拴住。他妻子的呼吸幸福地在他唇边涌动。在这种互相感觉的快感之中,他们两个的身体有时候挨在一起轻轻颤抖。但是他们沉默不语:他们的心自由飞翔,飞向万物永恒的自由,摆脱了话语的混乱和人为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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