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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吗?①

  ① 本篇最初以葡萄牙译文于一九四九年在里约热内卢发表。德文原文于一九八七年首次收入法兰克福S·费歇尔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燃烧的秘密》。

  我个人确信,他,是凶手,但我缺乏最后的推不翻的证据。“贝奇,”我丈夫总对我说,“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观察问题,头脑敏捷,眼光尖锐,但你往往被你的这种气质引入歧途,结论下得太早。”我丈夫认识我已经三十二年了;总之,他的提醒也许是对的。我不得不极力强迫自己不对所有其他人说出我的怀疑,因为我没有最后的证据。但是,每当我碰到他,他诚挚而友好地朝我走来时,我的心便蓦地一顿。一个内在的声音对我说:他,只有他,是凶手。

  我试图在我自己面前,只为我一个人,再复述一遍整个故事的过程。大约在六年前,我的丈夫作为政府高级官员终止了他在殖民地的服务岁月。我们决定迁回英格兰的一个安静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我们的子女都早已成家了——从事些生活中不费气力的小活动,像养花呀,读书呀什么的,来度过我们已近黄昏的晚年。我们选中了巴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从这个古老的名城开始,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穿过无数桥涵,向那永远一片葱绿的林普科一斯托克山谷奔泻而去,这就是肯尼思-阿旺运河。一百多年以前,在这条水路上就修造了许多很艺术很壮观的木制水闸和排水站,以便从加的夫向伦敦运煤。在运河边狭窄的道路上,那些马迈着细碎、沉重的步子,拉着宽大的黑色平底船,徐徐沿着那条宽阔的大路行进。那的确曾是一个宏伟的设施,给一个时代带来了许多好处,但现代已经不适用了。于是出现了铁路,它更迅速更省钱更方便地把黑色的货物运往首都。水路交通停顿了,水闸看守被解雇了,运河荒废了,变成了沼泽,但正是彻头彻尾的荒凉和无用使它在今天显得如此浪漫,如此迷人。在静止不动的黑水里,从水底长出如此繁茂的水藻,使水面闪着孔雀石般的深绿色微光,睡莲在平滑的水面上生动地摇摆着,那水面在它熟睡的静止中像照相机那样真实地映照出开遍鲜花的山岗,映照出河上的桥和天上的云。间或,有一只往日繁荣时代的破旧小船躺在岸边,半个船身陷在淤泥里,周围长满各色植物。水闸上的大钉也早已生锈,为厚厚的苔藓所覆盖。没有人再关心这古老的运河,从巴斯来的游泳者对它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两个老年人沿着河边那条早年骡马吃力地用绳索拖着平底船的平坦道路往前走的时候,几个小时都碰不到一个人,只偶尔遇到一对情侣,那也总是在他们没有订婚或结婚之前,为了避免邻里饶舌躲在这里亲热亲热罢了。

  我们特别喜欢的,正是这气候温和的多丘陵地区里充满浪漫色彩的静静的河流。巴萨姆滕山以美丽繁茂的乡野面貌亲切地向下延伸。就在这山上的空地中间我们买了一块土地,在山顶盖了一座小小的乡村住宅,然后是一座花园从住房向下延伸到运河边,花园里有曲曲弯弯的小路,园里到处是水果、蔬菜和鲜花,只要在运河边坐在我们小小的空旷的花园台地上,便可以在水面的反照中再一次看到草地、房屋和花园。这所房子比我当时梦想中的还要宁静和舒适,惟一可抱怨的是这里多少有点偏僻,连一个邻居也没有。“只要他们看见我们住在这里有多美,”我丈夫安慰我说,“他们就会来的。”事实上,我们的桃树和杏树还没栽齐,有一天就出现了邻家建房的先遣人员,先是商务代理人,然后是测绘人员,他们之后便是泥瓦匠和木匠。过了将近三个月,一座红瓦盖顶的小房子便亲密地矗立在我们的房子旁边了;最后,来了一辆装满家具的载重汽车。在寂静的环境里我们不断听到砰砰啪啪的捶打声和敲击声,但一直没有见到我们邻居的面。

  一天早上,有人敲我们的门。一个瘦削的漂亮女人,有着一双聪慧友好的眼睛,至多不过二十八九岁,自我介绍是邻居,请求借给她一把锯,那些工人忘了把自己的锯带来。我们谈起话来。她说,她丈夫是布里斯托尔一家银行的职员,但宁肯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也不住在风景区里,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宿愿。当他们在一个星期天沿着运河游逛时,我们的房子促使他们立即着手实现他们的愿望。当然,这样一来,她丈夫每天早晚上下班就要乘一个小时的车,不过他会在路途上找到朋友,他很快就会适应的。第二天,我们回访了她。她仍然是一个人在家。她快活地说,等这里一切就绪了,她丈夫才过来。此前,她不需要他,所以也就不必那么急。不知为什么,见她是这么冷漠甚至满意地谈她丈夫的不在,我听了很不舒服。我们单独坐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意见,即从她的言谈看,丈夫好像对她不怎么重要。我丈夫指责我说,不该老是过早地下结论,这个女人非常可亲,聪明,讨人喜欢,但愿她丈夫也是这样的人。

  喏,没有多久,我们就认识他了。星期六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散步,刚离开家,我们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等我们转过身来,一个壮实的男人已经快活地站在那里,向我们伸出一只宽大、红润、有雀斑的手。他说,他就是新邻居,他已经听说,我们对他妻子如何友好。当然,他在没有正式拜访我们之前,就这样衣冠不整地从后面追我们是很不合适的。但她妻子对他讲了我们对她多好,他一分钟也等不及要向我们表示谢意。这就是约翰·查尔斯顿·林普利,他的父母出于对林普利-斯托克山的尊崇,预先给他取了这个山谷的名字,这未必就特别好,那还是在他从没预料到自己会想在此地安家之前——是啊,现在他到了这里,而且希望待在这里,只要上帝让他活着。他认为这里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美好,他是想真心实意地向我们许诺,一定做一个有礼貌的好邻居。他说话那么快,那么活跃,那么滔滔不绝,别人几乎没有机会打断他。这样,至少给我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去仔细端详他。这个林普利是个大块头男人,至少有六英尺高,肩膀又宽又厚,即使站在搬运工当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但像一般彪形大汉一样,他也表现出一种孩子般的善良。他那双独有的,略微湿润的眼睛和微红的眼皮对人充满信任地眨动着。说话时一笑,总是不断露出他那雪白发亮的牙齿;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那双笨拙的大手该怎么放才合适,他极力使它们安静下来,给人的感觉是,他想最好是像对待同事那样用双手拍拍一个人的肩膀。于是,为了释放他的力量,他只好把他的指关节按得格格直响。他问,像他这样衣冠不整,能不能让他陪我们去散步?我们说完全可以,他就跟我们一起散步了。他天南地北地闲聊,谈到他出生在他母亲的故乡苏顿,但在加拿大长大,谈话间他有时指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树,有时指着一个美丽的小山说:这多美,无可比拟的美。他说说笑笑,心情几乎一直处在极度兴奋中。从这个强有力的、健康的、生气勃勃的人身上,涌出一股给人以新的活力和幸福之泉,它不自觉地拨动一个人的心弦。最后当我们跟他分手时,我们俩仍然感到很温暖。“我确实好久没遇到这样诚恳这样满腔热血的人了。”我丈夫说,他呀,正像我以前指出的那样,在对人的评价上总是非常谨慎和保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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