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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到了晚上,怎么摇晃也没把亨德尔叫醒——他已经像死尸一样毫无知觉地躺了十七个小时了——克里斯托夫·施密特又跑去请医生了。他没能马上找到他,詹金斯大夫利用温和的晚上去泰晤士河岸边钓鱼。终于找到了,大夫对这不受欢迎的打搅喃喃抱怨几句。直到听见请他给亨德尔看病,他才收拾绳索钓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已费去很长时间——以备万一需要放血时使用。轻便马车终于载着他俩奔向布鲁克大街。

  到了那里,仆人已经举起双臂冲着他们招手。“他起床了,”他隔街向他们喊道。“他现在吃得有六个搬运工人那么多,狼吞虎咽,吃了半条约克夏种白猪做的火腿,我不得不给他倒了四品脱啤酒,他还要吃。”

  确实,亨德尔坐在摆得满满的餐桌前,俨然主显节的豆王注。如同他一昼夜补了三星期睡眠,此刻他以他那魁伟的体格的全部兴致和力量又吃又喝,仿佛想把几星期来消耗在创作上的精力一下子全都攫取回来似的。一见大夫,他就了,渐渐变成一阵响亮、震耳、夸张的大笑;施密特回忆说,在那几星期,他始终没见亨德尔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见到的只有紧张和愤怒的神情;可现在,他的天性中被抑制的欢快心绪显露出来,有如春潮撞击岩石发出震耳轰鸣,泛起泡沫,咆哮而去——亨德尔毕生没有像现在这样纵情欢笑,因为此刻他确知自己健康无恙,生之欢乐流遍身心,令他陶然若醉。他高举啤酒杯,迎上前去,向身穿黑礼服的大夫表示欢迎。“是哪一位要我看病?”詹金斯大夫愕然问道。“您这是怎么啦?刚才您喝的是什么补酒?您的日子过得满惬意啊!您这是怎么回事?”

  亨德尔望着他笑,眼里闪耀着光辉。他渐渐恢复严肃的神情,慢慢站起来,走到羽翼琴前坐下。双手先在琴键上方掠过,然后回头异样地微微一笑,轻轻地,半半唱地开始了宣叙调“听吧,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的旋律——这是《弥赛亚》中的歌词,开头诙谐戏谑。可是他的手指一伸进温和的空气,便不能自已。演奏中亨德尔忘却旁人,也忘却自我,滚滚心潮将他席卷而去。猝然,他又进入创作。他且歌且奏全曲最后几段合唱,那乐句他迄今只如在梦中塑造的,而今初次听到它业已苏醒:“Ohdeathwhereisthysting”(“何处是你的利刺,啊,死神?”),他感觉生之热望充盈五内,更有力地提高嗓音,自己既是合唱,又是欢呼、喝彩者,他继续边弹边唱,直至“阿门,阿门,阿门”,他投入音乐的力量如此强大有力,巨大的音响几乎震塌房间。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儿,如醉如痴。亨德尔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大夫简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景仰的心情,但总得说句话,他只:“这样的音乐我从来没听过。您真是巧夺天工啊。”

  亨德尔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他自己也为这部作品大吃一惊,为像在睡梦中降临到他头上的恩惠大吃一惊。同时,他心中羞愧,背过身子,用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不,我倒相信它是上帝同我一起创作的。”

  数月之后,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来到来自伦敦的音乐大师亨德尔在都柏林租赁的寓所前敲门。他们诚惶诚恐地提出要求:亨德尔数月之中以当地听众从未欣赏过的如此辉煌的音乐作品令爱尔兰首都为之倾倒。他们听说大师还将在这里首次演出他的又一部神剧新作《弥赛亚》,恰恰是这座城市,甚至在伦敦之前,得以聆听他的这一近作,实属莫大荣幸。鉴于这首协奏曲非同寻常,可望获致特丰收益。大师一向慷慨乐施乃人所共知,他们此次前来,意在探询大师是否愿将首场演出的全部收入捐赠给他们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亲切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因为它给了他爱,他的心扉已经敞开。他微笑,欣然首肯,要求他们说明捐赠这笔收入拟作何用。“接济几个监狱的囚犯,”和蔼的白发男子首先答道。“还有慈惠医院的病人,”另一人补充说。不言而喻,慷慨捐赠的数目只限于首场演出的收入,其余悉归大师所有。

  然而亨德尔一口拒绝。“不,”他轻声说,“不要这部作品的钱。我永远不要这部作品一文钱,永远不要,我还欠另一人的债。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属于病人,属于犯人。我自己曾经是个病人,因它而得以康复。我曾是个囚徒,是它解救了我。”

  两位先生不无惊愕地抬起头。他们虽然不完全明白,但是深深道谢,鞠躬,离去,在都柏林传播这令人愉快的消息。

  一七四二年四月七日,最后一次彩排终于来到。只允许两个大教堂的合唱队员的少数亲戚进去听,为了节省开支,费沙姆伯尔大街上音乐厅的大厅只有微弱的灯光照明。人们这里一两个,那里三五个,稀稀落落,分散在长条椅上,准备听一听来自伦敦的音乐大师新的清唱剧。大厅又冷又暗,朦朦胧胧。但合唱歌声一开始如飞流瀑布奔腾倾泻,就出了一件怪事。分散坐在长条椅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凑集拢来,渐渐聚集成为黑压压的聆听与惊讶的一群,因为人人觉得他们平生从未听到过的这音乐的重量,对于单独的个人来说仿佛太大,仿佛要把他冲走、拽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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