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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4-05

  “亲爱的!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你随身没带行装啊。”

  “我亲爱的,如果你今天不肯带我一起走,那我明天随后就赶去。”

  “你想一想,瞧着办吧。等我来信。明天就能寄到。”

  于是她返回家。当她跟玛莎乘车回家时,她有什么感觉?从莫斯科站到中街这条漫长的路上,她怀有伺种心情?产生过何种想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被事情的急转直下震撼住了,他在他房里发现她的短信还不到一昼夜——是的,过两小时才够一昼夜——他便离开了,有多快!多突然!夜间两点钟她还什么都没料到呢,他趁着她由于当天早晨的焦虑不安,正觉得疲惫不堪,因得支撑不住的时候,走进来说了几句话,那简短的几句话不过仅只是他想说的话的一个含糊不清的开场白而已:“我很久就没见我的老父母亲了,我要去探亲,他们一定高兴。”一说完立即走了。她紧跟他身后跑出去,虽然他进屋里来时她保证过不这样做。她跑出去追他,可他在哪儿呢?“玛莎,他跑哪儿去了,他跑哪儿去了?”这时客人们刚走,玛莎正在收拾茶具,她答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出去了。他从我身旁经过时说:我去散散步。”她该去睡觉了。真奇怪,她怎么睡得着呢?可是她哪里知道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要走了。他说过他们还有工夫全面地交流交流想法。可她刚一醒来;便到了上火车站的时候了。是的,这一切只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仿佛这件事并没发生在她身上,仿佛有人急匆匆地告诉了她这是别人的事似的。只有现在,当她从火车站回家以后,她才明白过来,开始思考:现在她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对,她要去梁赞。要去,不能不去。但是他的信呢?信里会写些什么?不,干吗要等他来信才作决定?她知道信里会写些什么。可还是应该把决定推迟到他来信再说。为什么推迟?她要去。是的,她要去。她想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足足想了三四个小时。可是玛莎早饿极了,已经是第三遍叫她吃午饭了。而且这一遍哪里是在叫她,简直更像是在命令她。也好,这可以使她放松放松。她却想:“可怜的玛莎,我把她饿坏了。”于是说:“您用不着等我,玛莎,要不是等我,您早吃完了。”——“这怎么行,韦拉·巴夫洛夫娜?”接着她又想了一两个小时:“我要去。对,明天就去。但是得等他来信,因为他是这样求过我的。不过无论信里写什么——我原也知道信里写什么——无论写什么都没关系,我反正是要去。这件事她来回想了一两个小时。她第一个小时想的是这个,第二个小时还在想这个吗?是的,想的虽然都是这个,可是她还想出了六个字,是这样普普通通的六个字:“他不愿意我去。”这六个极普通的字越来越萦绕在她心中,直到太阳下山,她还在想着原先这事和这六个极普通的字。缠磨人的玛莎又进来请韦拉·巴夫洛夫娜喝茶了,正巧她来之前,从这六个极普通的字中突然派生出另外五个极普通的字:“我也不愿去。”缠磨人的玛莎来得正好!她赶跑了这五个极普通的新字。

  但是就连善良的玛莎也不能把这五个普通字永远赶跑。最初那五个字还不敢亲自露面,却送来了一句驳斥自己的话:“可我该去”,目的却只是借驳斥来做掩护,自己好能重新露面:虽然跟驳斥的话同时又出现了最初的那六个极普通的字:“他不愿意我去,”可同一瞬间,六个普通字又转换成了五个普通字:“我也不愿去。”她想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以后,这六个普通字和这五个普通字竟开始随意来改换原来的字句、原来最主要的字句,这样“我要去”这三个最主要的字派生为“我要去吗?”四个字,字虽然还是同样的字,意思可是大不相同了。瞧字句是怎样增减和变化的!但是玛莎又来了:“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卢布,韦拉·巴夫洛夫娜,这儿写着:要是九点以前送到,就给一个卢布,送晚了只给半个。这信是个列车员送来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是乘夜车来的。他说他许诺人家就要做到,为了速度快,他还雇了一辆马车。他的信!果然不错!她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不要来,”可她还是要去,她不愿听从信里说的,她不听他的话,她还是要去,要去。不,信里写的不是那个。这就是信里说的,她不能不听从:“我去梁赞,但不是直接去。我还有许多厂务事要在路上办。我必须在莫斯科逗留一周左右,处理一大堆事务,此外,在到莫斯科以前,我要去两个城市,去过莫斯科以后还有三个地方得去,然后才能去梁赞。在什么地方待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这都无从确定,我只说一个原因你就明白了:除了其他的事务外,我还要向我们的商务代办处收款。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的确,信里就这么写的:“我亲爱的朋友”,写了好几遍,这让我看出来,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地喜欢我,他对我没有丝毫的不满意,韦拉·巴夫洛夫娜回忆道:“当时我还吻过“我亲爱的朋友”这几个字呢——的确,信里这么写的:“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为了收款,你原来预计只逗留几个小时的地方,常常不得不等上好几天。因此我根本不能知道何时到达梁赞,不过大概不会很快。”她几乎把信里的一字一句都记住了。他这是怎么回事?是的,他是要叫她根本无法抓住他,不能留在他身边。她现在怎么办呢?原来那句话“可我该去他那儿”变成了“我还是不该跟他见面”,这后一个“他”①已然不是她头一句里所想的那个人了。这句话代替了原来所有的话,她把它想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还是不该跟他见面。”但不知这句话何时起了变化,怎么起的变化,突然变成:“难道我想跟他见面?——不。”当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却又变成了“难道我还能跟他见面?”可是答案跑哪儿去了?答案什么时候找不到了?后来这句话几乎就要变成“难道我不能跟他见面?”而且果然变成了这句话。等她黎明入睡时,她就伴着“难道我不能跟他见面?”这句话进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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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基尔萨诺夫。

  她早晨醒得挺晚,原先所有的字句都没影了,只剩下“不见面”跟“见面”两句话在互相较量着,这样一直较量了整个上午。在这场较量中,一切都被遗忘了,都被遗忘了,那“见面”二字总是想把极普通的“不”字留在自己身边,于是揪着它,拽着它,结果就成为了“不见面”。而极普通的“不”字却总是在躲避,逃跑,总是在躲避,逃跑,这样就又成为了“见面”。“见面”这个有分量的字竭力把极普通的“不”字留在自己身边,在这场不懈的努力中一切都被遗忘了,都被遗忘了,“见面”果真留住了“不”字,还又叫了个“不”字来帮忙,使原先的“不”字无处可躲:“不,不见面,”……“不,不见面。”是的,现在这“不”字和“见面”两个字把那个狡猾易变的“不”字紧紧地夹在中间了,它无处可溜,被挤在二者之间:“不,不见面,”“不,不见面,”……“不,不见面。”但是她却在做什么呢?——她戴上了帽子,本能地往镜子里瞧了一眼,看看头发是否服帖整齐。不错,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已经戴上了帽子,那本来牢牢地长在一起的四个字当中只剩了一个“不”字,但又添了“回头”这两个字:“不回头”①。不回头,不回头。“玛莎,您别等我吃午饭,我今天不在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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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再回到洛普霍夫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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