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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这边当然没有挽留的意思,御木想出口闷气,结果还是忍住了没吭声。常有这种事:来客一点不问别人是否有空就闯了来,回去时随便地打个招呼,什么“实在很急”“还要上别处去转转”等等,御木这边则也用“是嘛”来代替“您帮了我”之类的话;这种事老让御木觉得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于是,这一天他便没了好心情。

  对联写了,临时凑出的句子,让他自己一直厌恶到心里。他觉得用古人的话或者汉语来写,说不定还好些。

  “是啊,让弥生来代笔嘛。”御木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这嘟嘟囔囔只是他一时性起突发的奇想。弥生曾临摹藤原假名字帖和朗咏集,不用说是女人的手笔,当然和御木那又小又糟的字不同。用粗的毛笔蘸饱了墨,看上去绝对是男人的字。

  一想到这个恶作剧,御木的坏心情忽地变好了,他赶快叫来弥生。

  “弥生,给我写一百张对联怎么样?不用多说,先来一百张……然后,到你出嫁为止,对啊,写上两三干张放着就足够了。”御木津津有味地说。

  “两三千张?我来写?为什么?”

  “做我的代笔呀。”

  弥生一脸“别胡思乱想了”的吃惊神情。

  “有什么关系嘛。我也不是将来能将墨迹流传于世的作家,活着的时候不大跟人开玩笑,死了以后,让人知道御木麻之介写的对联都是他女儿代笔的,不是挺有趣的嘛。”

  弥生可不是与父亲一样喜欢这个玩笑的人。

  “那么好,署名让我自己来吧。写个‘麻’字如何?少废话,去把砚台笔墨拿来写写看嘛。”他说是说,可弥生还是一脸困惑瞧着父亲没站起身来。

  御木尽管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可他从来不记日记。学生时代曾记过,和顺子结婚以后,全给烧了。为写小说而作的记录、打的草稿,也在用完后立即撕毁。幸亏妻子顺子不像是要写亡夫回忆录的女人。御木书的贩卖等作者死后也就没有销路了吧。

  精神非常苦恼,遭受生活的危机,御木的作风也不能说不会发生突然的变异;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就有限度的才能,加上了御木像是再也不会有什么不走运的时候到来的道路。只是妻子、孩子谁也不会为御木缺乏才能而感到不安,因此,生活像是不可思议的平静。

  “今天不写就算了,怎么样,写写看嘛。用粗毛笔,写大大的汉字。”御木还在唠叨。

  这时,千代子进来报告说鹤子前来拜访。

  “呀,真少见哇。”御木和弥生对视了一眼,“她会有何贵干呀。”

  “还不是为了三枝子的婚事来的。”

  “有这回事吗?”

  “从三枝子那里可没听到过什么,她母亲那里会有什么……”

  自从鹤子改嫁给京都老人之后,御木再也没见过鹤子。那次婚礼,三枝子是从御木家出去的,可御木也没被叫去喝喜酒。避开前夫的朋友,确实理所当然;但是当时三枝子正寄住在御木的家里,鹤子连道个“添麻烦”都没有来。御木最后一次见到鹤子,是在笹原忌辰他去笹原家的那天,还碰上了广子,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鹤子了。

  鹤子也从没来过信,御木觉得她大概想要瞒着他再婚,或许再婚后的生活令她意外地满意吧。

  这个鹤子冷不丁地闯来了。

  真的叫弥生说准了,是来说三枝子婚事的。对象是鹤子现在丈夫的大儿子。御木“啊”地叫了一声,什么也不说,胸口像压了块秤陀似的堵得慌。世间并不是没有合计得如此之好的故事。鹤子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的长子能够和解,才想让他们结合的。三枝子也可以找回妈妈,且接近后父。对鹤子的丈夫和他长子来说,也许可以家庭圆满。

  鹤子来说这个话,让人搞不清楚她再婚生活是安定幸福呢,还是和前妻的孩子们处得不好呢;或者是她在想分别的女儿吧。

  也许是京都水质的关系,鹤子的肤色变白了,也胖多了。鹤子刚开始和纺织公司老板交往的时候,三枝子已经讨厌母亲胖起来,那还是改嫁之前,现在比那时还要胖。小说家妻子的面容消失了,换成一副老板太太的架势。和笹原分居时的嫉妒,当未亡人时那耿耿于怀的态度全消失了;给人一种温顺而更实实在在的感觉。看起来不像是年龄的关系。

  “您和三枝子小姐谈过了吗?”御木问了一声。

  “没有,我还没见到过三枝子呢。希望在我和她说之前,先生您先跟她吹吹风,她会听话的。做成是先生推荐的形式……”

  “这样的形式我可不愿意。再说,我也不想给三枝子小姐推荐。”御木边说边想是不是说得太过头了,“首先,三枝子小姐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吧。”

  “不,婚礼时候该见到过的。”

  “是那样……”

  三枝子出席仪式很勉强,面对宴会桌上母亲的新家族成员们,她不可能投去好意目光的。

  “大屋的长子,说在仪式上仔细地看过三枝子。这件事他真的很起劲,说无论如何拜托……长子在东京的分公司工作,三枝子从单位里回家时,他也绕去看过她两三次,有一回碰到了三个人,我打听了一下,像是贵府好太郎少爷和弥生小姐。”

  “哦?”

  “长子还说,想请先生做证婚人呢。”

  “不,我可……”

  “先生,能不能见一见三枝子?”

  “你等一下。”御木在考虑着如何脱身,“你是为了说这些话才专程从京都赶出来的吗?”

  “是的。”

  “可是,我既不认识大屋先生,也不了解他儿子,话说不顺嘴呀。”

  “啊,不要紧。我丈夫大大地赞成,我丈夫、儿子都想拜见先生呢。我是听使唤的嘛。大家一起吃顿饭,让三枝子也出席,那可是最理想的了。”

  “这个嘛……”

  御木觉得像是甩掉了三枝子似的。谁都知道鹤子是三枝子的母亲,可又很难把她想象成三枝子的母亲。

  “好太郎少爷,后来为什么不要我家的三枝子了呢?”御木让鹤子戳了一个冷门,“笹原逝世后,我们可从没有提过这样的话呀……”

  “是没有。”

  鹤子连珠炮似的朝着词穷的御木丢过话来:

  “我想,三枝子是以那份心思等待过的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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