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一桩神秘案件 | 上页 下页


  在过去的三刻钟里,这个汉子的手势和眼神都具有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专断威严。这种魔力的来源很神秘,但却同伟大的将军在战场上鼓起士气的魔力类似,同伟大的演说家使听众着迷的魔力相同;我们还要加上一句:在大罪犯准备大胆的犯罪行为时,那力量也取自同一来源!在这种时候,头脑里仿佛产生一种力量,语言里充满不可战胜的威力,一举一动都能把自己的意志传染给别人。三个妇人虽然没有受到任何警告,却本能地知道她们的处境非常险恶,她们从他的行动迅速上就预感到了。米许的脸上发着亮光,前额富有表情,眼睛象星星那么闪耀;她们还看见他的发根上有汗水,好几次听见他的声音由于焦急和愤怒而颤抖。因此玛尔特就乖乖地服从了。米许一直武装到牙齿,扛上他的长枪,冲到林荫道上,他的妻子跟着他。他们很快就走到十字路口,弗朗索瓦在那儿躲在灌木丛里等他。

  “这孩子真懂事,”米许看见儿子就说。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他同他老婆一直奔到这里,还没顾得上开口呢。

  米许对儿子说:“回家去,躲在最茂密的大树底下,注意观察田野,猎场。记着,我们都上床睡觉了,谁来也不开门。你外婆在守夜,除非听见你的说话声,她动也不会动!记住我的每一句话。这件事关系到你爸爸和你妈妈的生死。永远不能让法院知道我们没有睡觉。”

  这些话是凑在他的儿子耳边说的。说完,他儿子立刻窜进树林,象条黄鳝钻进水底的泥里一样,一会儿就不见了。米许对他老婆说:

  “上马!祈求天主保佑我们吧。你坐稳了!这牲口可能会累垮的。”

  话还没有说完,米许就在马肚子上踢了两脚,用他的坚强有力的膝盖一夹,那马儿就象一匹比赛的马那样,飞快地奔了出去。那畜生仿佛懂得主人的心意,只用一刻钟就穿越了大树林。米许从未偏离最近的路,来到树林边缘的一个地方,从这里可以看见五天鹅古堡的尖顶在月光的照耀下显现出来。米许把马拴在一棵树上,快步走上俯瞰着五天鹅山谷的小丘。

  玛尔特和米许对着古堡凝视了片刻,这古堡给周围的风景增加了无限的美。虽然古堡并不大,建筑上也并无特点,但是在考古学上倒有相当价值。这座十五世纪的老建筑物,坐落在一块高地上,四周围绕着又宽又深的壕沟,里面还有水。古堡用碎石和混凝土盖成,墙壁有两公尺三寸厚。它那简单的结构使人怀着敬仰的心情想起了封建时代艰苦的武士生活。这座古堡的确是一座古雅的建筑,它拥有两座暗红色的大塔楼,当中由很长的主屋连接起来;主屋墙上开着许多真正的石头十字窗,那些十字雕刻得很粗糙,看上去象葡萄蔓。

  楼梯建筑在古堡之外,正面中间,在一个五棱堡里面,只有一扇尖顶的小门进出。底层和二楼的内部在路易十四时代曾经作过现代化的修缮,上面巨大的屋顶上开着老虎窗,每个窗上都有镂空的窗饰。古堡前面有一大片草坪,草坪上的树最近才被砍倒。进口的桥梁两边各有一所矮房子,是给园丁居住的,由栏杆隔开,栏杆的式样很不高明,没有什么特色,显然是现代加上去的。草坪被一条铺石路分成两半,左右两边各有牲口棚、马厩、谷仓、柴房、烘面包房、鸡舍、厕所等,毫无疑问它们是建筑在古堡两边耳房的废墟上的。过去,这座古堡一定是方形的,四角各有塔楼保护,中间由一座巨大的塔楼防守,这座塔楼有拱门,拱门下面过去是吊桥,现在是铁栏杆。大部分塔楼和拱门现在都不存在了,只有旁边那两座庞大的塔楼和它们象胡椒瓶盖似的圆顶还没有被毁掉,中间塔楼的那个小钟楼给村子的外貌增加了特色。教堂也是一座古老的建筑,它的尖顶钟楼离古堡只有几步远,同古堡的建筑群非常协调。

  夜色明亮,月光弄影,照耀着所有的尖顶和圆顶。米许凝视这所封建领主宅邸的神态,足以推翻他老婆对他的一切设想,因为他的脸色十分平静,表情带着希望,而且有点自豪。他带点不安环顾四野,倾听田地里所有的声音;那时大概是夜里九点钟,月光照耀着树林的边沿,小丘上是月色最明亮的地方。管家发觉自己所处的位置十分危险,赶快走下小丘,仿佛害怕被人看见。可是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声音,没有声音来扰乱这个被“生母”森林包围着的美丽山谷的宁静。

  玛尔特经过这样一番马上奔驰以后,疲倦到了极点,浑身哆嗦,只等待有什么事情发生,好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服务;是帮助一件好事呢,还是一桩罪恶?这时候,米许凑近他老婆的耳朵,对她说:

  “你到五天鹅女伯爵家里去,要求同她说话;见到她以后,你请她走到偏僻的地方。如果没有人能够听见你们说话,你就对她说:小姐,你的两个表哥生命有危险,能够告诉你为什么和怎样有危险的那个人在等着你。如果她害怕,不相信,你就加上一句:他们参与谋害第一执政的阴谋,这阴谋已经被发现。不要告诉她你的姓名,因为他们太不相信我们了。”

  玛尔特·米许抬起头来望着她的丈夫,对他说:“原来你是帮他们的呀?”

  “好吧!我帮他们又怎么样?”他回答,皱起双眉,他把他老婆的这句话当成是责备了。

  “你不了解我,”玛尔特喊起来,抓住米许的一只大手,跪下来吻这只手,顷刻间这只手上便泪痕点点了。

  “快去吧,回头再哭,”他说,猛然间用力把她拥抱了一下。

  等到他听不见老婆的脚步声时,泪水涌上这个硬汉子的眼睛。由于他岳父的政见,他提防着玛尔特,没有把自己生平的秘密告诉她;而现在他老婆的朴素本性的美骤然显现在他的眼前,正如他把自己的伟大性格显露给他老婆一样。玛尔特过去由于丈夫行为卑鄙,而自己又姓了丈夫的姓,感到无限耻辱,而现在由极度耻辱直接上升到光荣的喜悦,当中竟毫无过渡,这岂不是要叫她支持不住吗?从他们的住所到五天鹅古堡,她一直怀着剧烈的恐惧,正如她后来对丈夫所说的那样,她宛如“在血泊里行走”,而在一刹那间,她却被带到天上,和天使们在一起。他呢,他一直觉得自己得不到尊重,他把老婆的终日愁眉不展视为缺少爱情,他让老婆住在家里而自己住到外面去,把自己的全部柔情都倾注到儿子身上,而现在只用片刻功夫他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流眼泪的全部含义,原来她在诅咒她的美貌和她父亲的意志强迫她扮演的角色。在暴风雨中幸福以其最美丽的火焰照亮了他们,象是划过一道闪电。这也不可能不是闪电!他们两人各自想着这十年间的误会,各自在责备自己。米许静静不动地站着,手肘靠在卡宾枪上,下颌搁在手肘上,陷入了深深的遐想。能赢得这样的一刻,再痛苦的过去带来的一切痛苦都能忍受!

  玛尔特象她丈夫一样,心头翻腾着千思万绪,尤其压在她心上的,是西默兹家两兄弟的危险处境,因为她明白了一切,连两个巴黎人的面目她也了然,她只是不能解释那支卡宾枪的用意。她象鹿一样奔跑,到达了通向古堡的那条路;突然间惊讶地发觉背后有男人的脚步声,她惊叫了一下,米许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我从小丘顶上看见远处有宪兵头上银盔的闪光!你要从壕沟的一个豁口走进去,这个豁口正处在小姐的塔楼和马厩之间;狗看见你是不会吠的。进到花园,从窗口上呼唤年轻的女伯爵,叫人给她的马备好鞍,叫她从壕沟里把马牵出来。我会到那里去的。不过我得先研究一下那两个巴黎人的行动计划,找出一个逃脱他们魔掌的方法。”

  必须前往报告的这一危险,象雪崩似的滚滚而下,使玛尔特象长上了翅膀一样。

  五天鹅家族同夏尔热伯夫家族共有的一个法兰克姓氏,就是迪内夫。五天鹅家族原来是夏尔热伯夫家族的旁系,有一次,五天鹅家的父亲不在家,古堡被围攻,家中的五个女儿,都白得象天鹅一样,起来保卫古堡,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举动。为了纪念这件事,香槟伯爵的一位先辈,为这个家族取了这个美丽的姓,使得只要这个家族延续下去,这个纪念就不会中断。自从有了这件特殊的武功以后,这个家族的女儿们全都很自豪,可是她们也许并不个个长得白皙。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后裔洛朗丝,同撒利法典①的规定相反,继承了家族的姓、纹章和领地。法国国王批准了香槟伯爵的特许状,根据这个特许状,在这个家族里,女性可以把贵族的称号和领地传给子孙。洛朗丝于是成为五天鹅女伯爵,她的丈夫必须接受她的姓和家徽。这个家徽上面的题铭是古堡被围、敌人叫她们投降时,五姐妹中最年长的一个所作出的最崇高的回答:“高歌就义”——她们宁愿唱着歌战斗而死!洛朗丝完全能同这些美貌的女英雄们媲美,她的皮肤白皙,仿佛是命运的特殊照顾。在她那细腻、致密的皮肤下面,最纤细的蓝色血管也能显现出来。她那美丽的金发,同她的深蓝眼珠配合得非常美妙。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娇小可爱的。尽管她身材苗条、皮肤白如乳脂,可是在这娇弱的身躯里,却有一颗坚强的灵魂,象一个最高贵的男人那样;任何人,哪怕是一个观察家,看见她温和的表情和弯曲的鼻子,看见她那侧面有点象绵羊的脑袋,都想象不到这一点。她的过分温柔,虽然是高贵血统的温柔,看起来有点象羔羊的迟钝。

  “我的样子象一只在做梦的羊!”有时她微笑着说。

  洛朗丝很少说话,她似乎不是在沉思,而是麻木不仁。可是一有危急情况出现,隐藏在她身内的朱迪特②立刻显露出来,使她变得十分崇高;不幸的是,这种危急情况对她并不缺乏。

  ①撒利法典,古法兰克撒利族所定下的法规,根据这法规,女子无继承王位权。

  ②朱迪特,犹太女英雄,曾舍身迷惑敌军统帅,趁敌军统帅睡熟时割下他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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