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夏倍上校 | 上页 下页


  夏倍把这句话说了一半,就呆着出神了,但维尔耐着性子等着,不忍打扰他。

  然后他又往下说:“后来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们把我释放了,给我十个塔勒,①认为我各方面谈吐都很有理性,也不自命为夏倍上校了。的确,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姓名可厌透了,便是现在,偶尔还有这感觉。我但求不成其为我。一想到自己在社会上有多少应得的权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我把过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随便用一个姓名再去投军,而且谁敢说我此刻不在奥国或俄国当上了将军呢?”

  ①塔勒,德国日耳曼帝国时期的大银币名,价值高于马克。

  “先生,”代理人说,“你把我的思想都搅乱了。听着你的话,我觉得象做梦。咱们歇一会儿好不好?”

  “至此为止,肯这样耐着性子听我的只有你,”上校的神气挺悲伤,“没有一个法律界的人愿意借我十个拿破仑,①让我把证件从德国寄回来,作打官司的根据……”

  ①指镌有拿破仑头像的金币,值二十法郎。

  “什么官司?”诉讼代理人听着他过去的灾难,竟忘了他眼前的痛苦的处境。

  “先生,费罗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吗?她每年三万法郎的收入都是我的财产,可是她连两个子儿都不愿意给我。我把这些话讲给一般诉讼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听的时候,象我这样一个叫化子说要控告一个伯爵和一个伯爵夫人的时候,我这个公认为早已死了的人说要和死亡证、结婚证、出生证对抗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撵走,撵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是冷冷的,有礼的,象你们用来拒绝一个可怜虫的那一套;有的用粗暴蛮横的态度,以为遇到了坏蛋或是疯子。当初我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种文书各种事实底下,埋在整个社会底下,他们都要我重新钻下地去!”

  “先生,请你把故事讲下去罢,”代理人说。

  “请!”可怜的老头儿抓着年轻人的手叫起来,“请这个字儿从我受伤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校说着,哭了。他感激之下,连声音都没有了。他的眼神、动作、甚至于静默所表现的深刻的意义,非言语所能形容,终于使但维尔完全相信,并且大为感动:

  “听我说,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赢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出半数来促成一个人的幸福。我马上办手续,叫人把你所说的文件寄来;没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给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上校的话,一定能原谅我只帮你这么一点儿款子,因为我是个年轻人,还得挣我的家业。好了,请你往下说罢。”

  自称为的上校一动不动的呆了好一会儿:显然,他所遭遇的千灾百难把他的信心完全毁灭了。他现在还追求军人的荣誉,追求他的家产,丢不开自己,大概只因为受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炼丹家的苦功,求名的人的热情,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的发见,凡是一个人用事实用思想来化身为千万人而使自己伟大的,都是由于那一点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谓自我倒居于次要地位,正如在赌徒看来,得胜的虚荣和快感,比所赌的目的物更宝贵。

  这个人见弃于妻子,见弃于一切社会成规,前后有十年之久,一朝听到诉讼代理人的话当然认为是奇迹了。多少年来被多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绝的十块金洋,居然在一个诉讼代理人手中得到了!相传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热,一旦寒热停止,竟以为害了另外一种病:上校的情形就是这样。世界上有些幸福,你早已不信会实现的了!真实现的时候,简直象霹雳一般会伤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怜虫感激的情绪太强烈了,没法用言语来表现。肤浅的人或许会觉得他冷淡,可是但维尔看他发愣,完全体会到他的忠厚老实。换了一个狡黠之徒,在那个情形之下一定会天花乱坠的说一套的。

  “我讲到哪里了?”上校问话的态度天真得象小孩子或者军人,因为真正的军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往往有军人气息,尤其在法国。

  “你说到在斯图加特,刚从监狱里出来,”代理人回答。

  “你认识我的女人吗?”上校问。

  “认识的,”但维尔点点头。

  “现在她怎么样?”

  “还是那么娇滴滴的。”

  老人做了个手势,似乎把心中的隐痛硬咽下去;在战场上经过炮火,浴过血的人,都有这种克制功夫,使你觉得他庄严肃穆。他显得快活了些,因为呼吸舒畅了,等于第二次从坟墓里爬出来,把一层比当年盖在他头上的雪更难融化的雪融化了;他象走出地牢似的拼命吸着空气,说道:

  “先生,倘若我是个美男子,决不至于受那些苦难。女人相信的是三句不离爱情的男人。一朝喜欢了你,她们就百依百顺,替你出力,替你玩手段,帮你肯定事实,为你翻江倒海,无所不为。可是我,我怎么能打动女人的心?我的脸象个鬼,身上穿得象长裤汉①,不象法国人而象一个爱斯基摩人,但是一七九九年上我明明是个最漂亮的哥儿,我夏倍明明是个帝政时代的伯爵!……且说我被人家当做狗一般赶到街上的那一天,碰到刚才跟你提过的下士。那弟兄名叫布坦。可怜他当时的模样和我半斤八两;我散步的时候瞧见了他,认得是他,可是他休想猜到我是谁。我们一块儿上酒店,到了那里,我一报姓名,布坦就咧着嘴大笑,象一尊开了裂的臼炮。先生,他这一笑使我伤心到极点,它老实不客气让我感觉到自己面目全非,便是最感激最敬重我的朋友也认不得我了。我救过布坦的性命,其实那是我还他的情分。他当初怎样帮我忙,也不用细表了。只要告诉你事情发生在意大利的拉韦纳。在一个不怎么上等的屋子里,我差点儿被人扎死,亏得布坦救了我。那时我不是上校,只是个普通的骑兵,和布坦一样。幸而那件事有些细节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经我一提,他对我的疑心就减少了。

  ①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对平民大众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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