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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理研究》


  导言

  (1834)

  费利克斯·达文①

  ①费利克斯·达文(1807—1836),法国作家,英年早逝。他为巴尔扎克的作品共写过两篇重要的导言:《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导言和《哲理研究》导言。《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导言写作在《哲学研究》导言之前;出版在《哲理研究》导言之后。因此,达文在本文中数次提到《风俗研究》导言,是符合逻辑的。在这两篇文章中,达文成为巴尔扎克的代言人,对巴尔扎克作品中的思想进行阐释。达文的《风俗研究》导言原稿保存在洛旺儒资料馆,与下面这篇文字相比,原稿要短很多,且在许多地方完全不同。很可能巴尔扎克与达文谈过几次,向他阐述了自己作品的意义。达文起草了一个提纲,送到印厂。巴尔扎克照他自己的习惯仔细研究校样,改写了其撰稿人的文章,用极具个性的口吻插入了许多新的发挥之处。我们没有达文为《哲理研究》所写文章的原稿,不过,成文过程肯定与上面所述极为相似。——原编者注。

  我们在《风俗研究》导言中,表述了促使作者写出那部书的思想,使人预感到那部作品不过是个基础,作者打算在那个基础上再写另外两部作品,继续发挥一些逐步升华的思想,富有诗意地展开关系于社会前途的新模式。《哲理研究》

  就是这两部作品中的第一部。

  在我们这个改革维艰的时代,政局动荡似乎已成为国家的常态。公众与报纸都被政局动荡弄得忧心忡忡,只把艺术问题放在次要地位。对于这座进展缓慢但从未停顿的大厦的奥秘,他们一无所知。当今的作家使用文学批评主要不是为了开导群众,指引文学,而更主要的是为了中伤诗人,否定科学。他们只叫人在这两个书名(《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和《哲理研究》)之间看到一种呼应,对出版商赚钱有利,可能又使这部长篇著作带上了模糊不清的色彩。而在我们看来,这两个书名恰恰很好地表达了两个伟大的概念。作者考虑把自己作品的总体意义深深地镶嵌在一个使读者为之一震的书名里,这个时刻已经来临,因为如今我们已经习惯于从字眼上去判断人,相信他们自封的身价。对这部作品的新颖和深刻,我们自然持完全公允的态度。据德·巴尔扎克本人说,他按照一位书商的愿望,最初给自己的作品贴上这样谦虚的标签。

  在评价作品上走在我们前面的精明的批评家,也轻而易举地相信了这些话,并且只限于研究他写故事的才能,当然也从各个方面提到了他的各种长处,但是必然将他的才能缩小到了最狭窄的范围内。恐怕也只能如此。就说作者本人吧,他那每天不断扩大的写作计划,难道从前一眼就囊括了如今这个规模么?恐怕并非如此。昔日的艺术家们花上整整一生的时间去构思那些完美的整体,而我们这个时代,匆忙吞噬了人的生命,几乎再也不允许人们去完成那样的大业。如果他的计划当初从头脑中迸发出来时就这样完整,说不定他早已甩掉手中的笔不干了!是的,肯定,他会在如此宏伟的工程面前望而却步。要完成这宏伟的工程,且不说才能是否能达到,恐怕首先是没有那样坚韧不拔的毅力。

  所以,德·巴尔扎克先生诸多作品的产生和使这些作品更加丰富的出人意料的扩展,以及这些作品不断增长的大规模重叠,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观察研究的奇异现象。一种想法如此逐步形成,开始时看上去并不明确,只体现在几则简单故事中;忽然间,这种想法大大扩展,最后终于使它置身于最高深的哲理中心。这样的先例,肯定在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

  既然几个重要部分已经矗立起来,使我们可以窥见这座大厦的面貌,既然作者从自己庞大的人类概论中演绎出来的总模式,其基本意义已经初露端倪,难道我们不能自然而然地假设,有一天,对于贯穿自己宏伟工程中的各种思想进行一番比较以后,他会象织工那样,偶尔离开挂毯的反面,再去瞧瞧整体设计图吗?因为高度综合的胚芽早已在他心中形成,从那时起,他便开始幻想整体效果如何了。在头脑中,他给那挂满了壁画的大厦填补空白,设想这里放上一组人物,那里放上一个主要角色,再远一些,设置一个中近景或加强色调。突然,他爱上了这些画面,重又怀着“法兰西式的疯狂”大干起来,因为他尚处于对任何事情都毫不怀疑的年龄。

  然后,一旦投入工作,他便勇往直前。到了第二天,对前一天吃的苦,受的累,都忘得一干二净。凡是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坚强意志,没有不赞扬备至的。将来有一天,人们必定会象佩服他的才能那样,佩服他的坚强意志。

  自然,这工程也要随着一些想法的改变而改变,随着施工时产生的某些灵机一动、心血来潮的念头而改变。除非有坍塌的危险,否则作者绝对无法象工匠凿大块花岗岩那样照着划出的墨线走。规规矩矩地干,这可能会扼杀他的灵感,抑制他的创作激情。那些主题易位便由此而产生。某些人为此对他大加责备,实际上这无非是情势使然而已。书商总是赶时髦,时髦要求书籍来劲儿。至于出版的作品意义如何,他们是不在乎的。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某一篇《哲理研究》毫无哲理意味,放在“私人生活场景”中倒很合适;而另一篇《哲理研究》,却将它放到别的场景中去了。是商业上的必要考虑和眼前的需要把它们移植成这个样子。《哲理研究》的第一批书稿便可说明这种情形。《永别》列在“私人生活场景”第三卷中发表,没有一个人明白这一篇在整个作品中的用途。显然,它是《驴皮记》既定主题最准确又最严格的演绎。一位建筑师对于他要用来建造高楼大厦的石块在工地上放在什么地方,是不大过问的。对这一类错位,作者也不会比建筑师更心神不安。再说,也许在向公众揭示他的全部计划之前,他还想试试自己的力气。说不定他要等待数件雕塑完成,主要线条勾画出来,至少门楣宽宽而干干净净地树立起来之后,才会去掉脚手架和木板围栅,使建筑物显露出来呢!

  某些批评家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从生平角度对德·巴尔扎克先生进行攻击,他们对他的描绘很不准确。我们比这些人更了解情况,获得了他生平中最勤劳和最不为人知的那一部分及其最富有诗意的时刻的材料。那时父亲反对他要当诗人的志向,使他陷入贫困之中。正是这段贫困生活,使我们得到了《驴皮记》中拉法埃尔那段美妙的叙述。德·巴尔扎克先生躲在军械库图书馆附近的阁楼里,对古代、中世纪以及前二百年的哲学家、医生遗留下来的关于人脑的著作,不倦地进行比较、分析、概括,那是一八一八、一八一九和一八二〇年的事。这种精神倾向无疑是一种爱好。虽然路易·朗贝尔已经去世,旺多姆学校还剩下另一位伙伴,那就是巴尔苏·德·邦荷恩先生。我们已经读到他关于费希特①和巴朗什先生的精彩论著,必要时,他可以证明在德·巴尔扎克先生的头脑中,生理学体系萌发得多么早,直到如今他的思想仍围绕着这个体系打转,看上去似乎相互独立的一些概念成群结队地来到,与之联系在一起。从这些最初的研究中,产生了一部科学著作。我们很希望发挥一下这部著作的中心思想,但作者的知心好友劝我们在他自己经过充分思考,可以毫无危险地将作品按照其整体规模撰写出来之前,不要提及。

  ①费希特(1762—1814),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这门科学费时太多,可能花钱也太多,所以没有成为必然毫无经验或经济拮据的青年人的专门职业。此外,过了不久,我们上面已经提过的完全与文学创作规律背道而驰的重要利害考虑迫使德·巴尔扎克先生进行写作。至今尚未出现一个批评家能够就作品的整体进行评论。他早期的研究以及形而上学精神的倾向,虽然还神秘地隐藏着,在这些德·巴尔扎克先生出于经济考虑而写出的作品中,却己制约着全局。他的知识渊博,那样有力地浸透了并且点染了他初期的散文,以致某些不认识《婚姻生理学》作者的人,以为这本书定然出自一位老迈年高的医生或某个老鳏夫之手笔!正如我们所说,艺术家离开壁毯的反面去看他织的图案以及他的色彩所产生的效果那一天,他发现,也许并非有意所为,他已经发挥了原来存在于头脑中的思想,从他尚未公开的科学著作中,演绎出了证明,把原来头脑中的综合作品写成了一部分析作品,在他尚未将自己那个系统的生理公式公之于众之前,已经将那个世界的戏剧性与诗意表达出来了。

  为了使人全面了解《风俗研究》与《哲理研究》这两部作品的体系以及二者之间的关系,上面的这段题外话实为必要。

  我们已经明确指出,《风俗研究》是各种社会现象的准确再现,是一个画廊,各幅绘画作品恰如其分地分为几间大厅,每个厅都有自己的用场。这样,待本书完整成套时,“私人生活场景”中那些充满新意、色彩鲜明、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篇章,其使命就是要表现处于晨醒之中、正在生长、准备开花的人生。首先将是童年,虽然只是一窥之见,但是捕捉得生动,描绘出智力的最初辨析。在《夏娃的女儿》中,将表现少女情窦初开的强烈感受;然后是二十岁的大孩子那种妙不可言的腼腆;最后将是已经暴露出个性的进入最初恶念的生活。所以,这里主要是不加思索的激情和强烈感受。这里,犯下的过错与其说是出于主观意志,毋宁说是出于对于人情世故缺乏经验以及对世事的无知。在这里,对于女子来说,不幸来自她们相信情感的真挚;年轻小伙子纯洁无瑕,厄运来自社会法则使我们的本能中最自然的欲望与最强烈的希望之间产生了尚未为人认识的对抗。在这里,忧愁的起因便是我们最初犯下的最可以原谅的过错。这部书中截取的生命阶段,是介于正在结束的青春期的最后成长与已经开始的壮年期的最初盘算之间。这人类命运的第一景还不可能有什么边框。所以作者得意地到处漫游:这里,在偏僻的乡间;那里,在外省;更远些,在巴黎。

  反过来,“外省生活场景”则是为了表现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情欲,盘算和观念取代了强烈的感受、未经思考的行动、当作现实来接受的幻想。在二十岁上,感情还慷慨大方地产生;到了三十岁上,一切都已开始用数字来表示,人变得自私自利。一个二流的头脑,如果完成了这个任务,也就会心满意足了。但是,德·巴尔扎克先生喜欢克服困难,他希望赋予它一个边框。于是他选择了表面上看去最纯朴、直到如今所有的人最忽视而实际上最和谐、中间色调最丰富的背景,这就是外省生活。在这里,通过一些画幅,画框窄小,但画面表现的主题却涉及社会普遍意义,作者致力于从各个方面为我们表现这个重要的过渡:人从没有不可告人的想法的激动过渡到最深思熟虑的打算。生活变得严峻。

  实实在在的利害随时随地在与强烈的激情和最天真的希望发生冲突。幻想开始破灭。这里,社会机制的摩擦暴露出来;那里,道德或金钱利害带来的日常冲突,使表面上看去最平静的家庭内部也爆发出悲剧,有时甚至是罪行。作者揭开了庸俗卑微的忧烦,其周期性将令人痛心的利害冲突集中在最细小的生活细节上。他向我们揭示了那些小小的勾心斗角、邻里间的争风吃醋、夫妻间纷争的秘密。这一切问题日趋尖锐,很短时间内就使人变得低级庸俗,销蚀了最坚强的意志。梦幻的甜美烟消云散。在“私人生活场景”中,人们沉湎于柏拉图主义之中,每个人都看得很准,将物质生活的幸福当作生活中的捕获物。女人不再去感觉,而是推理;从前是奉献自己,现在则要算计自己的堕落有何利弊了。总之,生命成熟了,生活暗淡了。

  在“巴黎生活场景”中,问题的面扩大了。在这里,是用粗线条描绘人生。在这里,生命逐渐达到行将衰败的年龄。

  要描绘这一紧关节要的时期,只有一国之都可以作为框架。在这里,病弱摧残人的心灵,并不亚于摧残人的肉体。在这里,真情实感已属例外,感情已被物质利害作用摧毁,被这个机械世界车轮的转动辗得粉碎。美德在这里受到诽谤,天真无邪在这里被出卖。激情让位于叫人倾家荡产的癖好,让位于恶习。一切都可以切碎,分析,出售,购买。这是一个杂货市场,一切都标价出售。在这里,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盘算,不以为耻。整个人类只有两种形式:骗人者与受骗者。看谁能叫社会文明服从自己,看谁为了自己一个人能把社会文明榨出油来。期望着长辈死去。正直的人是笨伯。崇高的思想是手段。宗教被视为统治者之必需;刚正不阿成了一种姿态。所有的人都相互利用,相互出卖。可笑成了通知布告、护照证明。青年人有一百岁那么老,他们却侮辱老年人。这个社会因其高度文明化而腐朽。在这个社会中,贫穷与奢华一直并存,就象马戏场上的两个大力士,最后二人都要同归于尽。在这个社会中,生命燃烧得很快。

  如果作者有足够的创作毅力和时间,晚些时候,他还要把这个社会带进自己画廊的另外两间大厅中去。在那里,将要展示社会集团之间进行争斗那残忍而又精彩的景象。作者将要描绘这个社会的生活和在几个人身上体现出来的利害关系。这几个人的使命是预见到争斗的必要性,并挑起个人之间的相互撕打。这就是未来的“政治生活场景”和“军旅生活场景”,题目已将其宗旨阐述得清清楚楚,在此用不着多作解释了。最后,作者将把生活再次安排在生活静止的地方,在乡村,为政治、战争和生活的暴风雨所毁弃的残渣余孽将在那里聚首。这就是我们试图在前一篇导言中加以表述、有必要在这里加以概括的计划概要。这就是《风俗研究》最简单的图纸。

  我们怀着无比热爱密切注视著作者才能发展的每一个阶段。有几位批评家没有比例尺,或者可能没有象我们那样仔细地研究作者的每一部作品,他们对其主题面不够广阔提出了批评,有时将其作品称为“故事”,有时又称为“中篇”,几乎到处都缩小了作品的意义。方石块,散置四处的柱头,半覆以花朵和龙形的陶立克柱式檐壁的排档间饰,在工地上见于干粗活的工人手下的锯子或剪刀之间,似乎无足轻重,又很细小。但是在建筑师的大教堂、城堡、小教堂、乡间住宅的图纸上,难道不正是要用这一类的所谓小玩意儿来装饰某一个富丽的柱顶盘,建造拱顶,拉开一溜尖形大窗口的么?当然,作者本可以赋予每个细节以普通小说的比例,而且诸位知道得很清楚,在这种体裁上,他也不是处于初试身手的阶段。但是,五个本笃会修士的生活,头搭头地接在一起,难道就足够写成《风俗研究》这六个部分了吗?此外,在这条丰富的画廊里,各个大厅都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难道人们就没有注意到规模相当可观的几幅画,如《欧也妮·葛朗台》、《乡村医生》和显然属于“军旅生活场景”的《舒昂党人》么?最后,如果诸位愿意想一想,在已经为人所知的题材那数不清的系列中,人们会遇到各不相象的六十个女性面孔,同样数量的男子肖像,成群的次要人物还不计算在内。次要人物群,其外表虽不太清晰,但个个亦很独特,因为每个人的面孔都确实具有某种特殊的诗意。这常叫作者为没有将这诗意充分表现出来而感到遗憾。如果诸位愿意想一想这些,难道不会从这些零散的草图中,已经开工的地基上,地皮上到处皆是的石堆中,发现某种宏伟的气势?其次,作者不得不在这里只画上一笔,那里只勾一个侧影,再远些,只能把这个人物摆得稍带侧面,那个人物放在亮处,另一个人物放在暗处,有几个是全身,另外几个是半身。要把他的设计缩小在为了整体的和谐而给这些人物指定的范围内,他肯定遇到了重重困难。如果诸位偶尔会明白这些,对于他未能做到的事情也会怀着一种感激心情,而且肯定不会亚于对他已经做到的事情所怀有的感激心情。我们在这里还不谈这些画幅的物质部分,那么多说明问题的细部、内景、门面以及景物等等,这些也都各有特色,不比每个男子的性格,每个女性的形象逊色。

  此外,这里难道不该指出以下的事实吗?德·巴尔扎克先生的一个特点,便是他首先使近代小说返回到真实上去,返回到描绘真正的不幸上去,而在其他各处,人们只开掘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和例外情形。这些东西可能会象局部药物那样动人心弦,但不会触及内心,在心灵中留下的回忆很少。总而言之,别人只管图象,他却顾及思想。小说要在文学中占有体面的位置,就应该确实成为风俗史。那些身穿长袍的历史学家,将史实记录下来就自以为了不起,对于风俗史是不大在意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德·巴尔扎克先生是一位必将传于后世的历史学家。如果著作整体能够作为一座宏伟的大厦,与许多当代书籍的虚张声势比起来,他开掘的真实乍看上去似乎很渺小,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关于细节的这一批评,在我们看来似乎也是不公平的。

  “德·巴尔扎克先生明白了(在我们极力对他作出公正评价的一篇文章里,我们这样写道),除了从各个角度加以变换更新的伟大典型和重大激情之外,还有次要的典型和不大不小的激情,戏剧性并不弱,且更为新鲜。这些激情和典型,巴尔扎克先生几乎全是到家庭中、炉火周围去寻找的。他在表面看上去那样千篇一律、那样平淡的外表下去搜索,突然从中挖掘出既那样复杂又那样自然的性格,以致所有的人都纳闷,一些如此司空见惯、如此真实的事情,怎么会这么长时间一直无人发现!这是因为,在他之前,从来没有哪一位小说家象他这样深入细致地研究细节和小事。他以高度的洞察力对这些细节和小事加以阐释和选择,以老镶嵌细工那种艺术才能和令人赞叹的耐心将它们组合起来,构成充满和谐、独特和新意的一个整体。瓦尔特·司各特为中世纪所完成的大业,这位小说家正在为现今的社会进行着。前者将英国和苏格兰各个重大历史时期所提供的普遍性格都概括在广泛而突出的典型里:男人和女人,行会与门阀,党派,山头,朝臣,资产者,王子,农民,他让一切都在自己面前亮相,他将一切都加以分类,将一切都加以突出显现。德·巴尔扎克先生的作品与他相比,安排得更有逻辑,规模并不小,难度并不小,精彩程度并不逊色。他从当代贵族、资产者和民众所有苍白而模糊的面容中,选择那些转瞬即逝的表情,微妙的差异,一般人的眼睛察觉不到的细处。他挖掘那些习惯,解剖那些动作,仔细观察那些目光、声调和面部表情的变化,对所有的人来说,这些都是什么也不说明或者只说明一点点问题的东西。于是他的肖像画廊展现在人们面前,丰富,无穷无尽,越来越完整。占主导地位的常常是他笔下的女性那富有表情的面庞。如果没有劳伦斯①赋予其灵魂、其本身就构成面相学著作的那些了不起的肖像画,对德·巴尔扎克先生这些精美的作品,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们一个概念了。”

  ①劳伦斯(1769—1830),英国肖像画家。

  如果诸位在这里那里发现了某些毛病,某一处描写冗长啊,某一处分析过细啊,哪一个感想令人扫兴啊,哪一处着色过红啊,某些草图过于花哨啊,有几处用词重复啊,有几个长句冗长累赘,脱出了作者声情并茂的特点啊,诸如此类,是否应该把这看成是作者很大的罪过呢?难道不应该等待大厦竣工才会看到这些毛病消失么?到那时,场地自然会打扫干净。哪一位建筑师没有墙身上的脚手洞要填平,不要最后刮一刮、抹一抹呢?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到那时,通过所有这些活生生的画面,一幅人类的全景图将要诞生。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阶段、本能、情感与激情的历史,对过错与利害的分析,对恶习的描绘,一言以蔽之,是人类命运的普通生理学。因此,在《风俗研究》中,有小说的丰富,描写的华丽,有稀奇古怪的剪影,有完全倾心的激情,有大把大把的花朵,有社会的各个阶段,有我国每一座城市的房屋,有各种风格和体裁,一言以蔽之,是我们已经指出过的各种特性。大厦的这一部分,最宽敞,最热情奔放,组合复杂,大概基本上占去了作者的青年时代。难道不是必须也具备某些超人的能力,丰富的思想,火热的心灵,才能着手描绘如此各不相同的画面么?将这些事情完成之后,作者不就是以极其宏伟的规模造了一面类似Speculummundi①的东西了吗?据说,昔日莎士比亚曾经打算通过他的戏剧作品实现与此相同的目标。但是,在他那个时代,社会情况难道不是更鲜明,因而也就不那么错综复杂么?其次,戏剧这种形式排除了起承转合所提出的巨大困难和几乎无法逾越的障碍。布瓦洛对这个问题是那样重视,以致拉布吕耶尔那部美妙的作品②,就是因为缺少这项功夫,布瓦洛便降低了对它的评价。

  ①拉丁文:世界的镜子。

  ②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著名散文作家。此处“美妙的作品”可能是指拉布吕耶尔的《品性论》。

  所以,只要比较一下待加工原材料的共同抗力,当今的作者首先就觉得问题更加棘手。其次,越是看到自己的周围高大而一本正经的先驱为数众多,就越觉得问题很大,难以着手解决了。

  就是在这一宽阔的地基上,《哲理研究》即将耸立起来。

  在《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中,作者谴责了所有的社会弊病,描绘了各行各业,走遍了各种场所,研究了各个年龄阶段,表现了处于各种人事的或自然的、肉体的或精神的变化之中的男男女女,总而言之,为我们描绘了各种社会现象。现在,在《哲理研究》中,他将致力于追溯产生这些现象的原因。在这一建筑物的下面几层,簇拥着一群一群的典型化了的个性;在上面一层耸立着一些个性化的典型。这短短的几句话揭示出文学的法则,德·巴尔扎克先生借助于这一法则,已经成功地将情感与生命注入这个他描绘的世界之中。因此,在《风俗研究》中,通过葛朗台老头,他描绘出一个似乎是整个吝啬的化身的吝啬鬼;而在《哲理研究》中,他的笔又通过柯内留斯老板这个人物写出了吝啬本身的矛盾斗争。柯内留斯老板是个寓意性的人物,具有高超技艺绘出的吝啬鬼全身像的全部韵味。由于因没有果数量那么大,所以《哲理研究》的规模似乎应该比《风俗研究》小一些。事实也是如此。不过,作品看上去篇幅越来越小,强度却更大。一言以蔽之,作品更紧凑。

  要通过分析抽出这部巨着第二部分的精髓,现在就应当指出赋予它生命的那颗心灵,指出那门不为人知的科学投射在这颗心灵上的灿烂光辉,是这门科学的思想引导著作者不由自主地跟随它前进。我们必须承认,要发现这一点,就要求批评家有阅读意识,而我们近代的批评家正缺少这种意识。

  对于这些作品的美,如果我们不能比对其缺陷有更强烈的感受,那么很可能就体会不到作品蕴含的意义。但是,只要将某几个片断相互加以对照,对几篇题辞仔细进行研究,就能把我们引上正路。

  在我们看来,德·巴尔扎克先生显然将思想看成是人类解体、其结果也是社会解体的最重要原因,他认为一切思想、其结果也是一切情感,均为强度不同的溶解剂。在他看来,社会思想造成人为的组合,这种组合强烈刺激本能,本能可以在人身上产生五雷轰顶般的效果,或使人堕入持续的、类似死亡的病弱状态。他认为,思想加上激情赋予思想的那般持续不久的力量对人来说,必然变成一剂毒药,一把匕首,社会创造思想也正是如此情形。换句话说,根据冉-雅克的名言,“思考的人是堕落的动物”。菲拉莱特·夏斯勒先生说①:“确实,没有比这更惨的事情了。随着人的文明程度不断提高,人也日益走向自我毁灭。作为个体和社会存在的人,他们的智慧带来什么样的混乱不堪和灾难,这正是德·巴尔扎克在其著作中要表现的思想。拉伯雷在另一个时代中看到了宗教思想的奇异效果。宗教思想不断深入社会,终于使社会解体。人的灵魂被基督教神化了,侵入了一切领域。唯灵论抹杀了物质。象征,理想化完全占了统治地位。为了一个象征,西方已经向东方猛扑过去。象征制约着诗歌,使诗歌沦为幽灵状态,富有寓意的拟人化大大增加,而将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逐出其领地。拉伯雷以一个象征武装自己向整个象征开战。喂,胃老爷,这里是你的天下!满桶满桶的肉桂滋补酒,香料很重的美味腊肠,大规模的盛宴,神壶崇拜,美妙的德廉美修道院,其礼拜仪式便是‘什么事都不做’。来吧!在这部宏伟史诗中,你给我们的,是对肉体的神化,而如今人们在任意践踏肉体。拉伯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他宣告的时代跑完了自己的一圈,正在结束那个周期。哲理小说家如今能够描绘的,已不再是唯心思想的祸患,而是纵欲主义的祸患了。”

  ①达文引用了《哲理小说及故事集》的导言,但不是逐字逐句。

  当然,冉-雅克那句话已被葛德文加以评论,已被拜伦爵士加以诗化,这证明德·巴尔扎克所珍爱的思想并不怎么新奇。然而,他作品的伟大正从这里始见端倪。数学或物理学上最伟大的发现从来不过是对寻找、发现或猜测到了的一个已知的事实加以证明而已。整整一代又一代的人早已看到了大地与天空的运行。牛顿、开普勒、拉格朗热、拉普拉斯、阿拉戈①已经说明过并且仍在说明着这运行的原因,一言以蔽之,他们在证明。推动社会世界的精神肉体现象,各民族的智慧早已表述出来,比卢梭本人表述得更好。老百姓说,“剑磨鞘破”。德·巴尔扎克先生呢,他写《路易·朗贝尔》!他以学者的方式来求证。我们已经特意引证过《路易·朗贝尔》的故事。达篇故事里,那门尚保密的科学就以尚未成形的萌芽状态出现。据说,这门科学非常非常实用,可能结束不少哲学上的争论。在这部小说中,德·巴尔扎克先生说,对路易·朗贝尔说来,“意志,思想,是活生生的力量。”

  ①阿拉戈(1786—1853),法国物理学家。

  假设这一命题已得到证明,请诸位看看它会导向何方。早在发表《路易·朗贝尔》之前,作者在《驴皮记》中就已说过:

  “当她(馥多拉)听说人的意志就象蒸汽那样是一种物质力量时,显得很高兴。”请诸位研究一下《永别》的卷首题辞吧!

  在《永别》中,作者给我们描绘了一个女子,她在恢复理智时突然开始了生命。就其懦弱而言,她是孩童,为了感受完满的幸福,她是否会变成女人呢?生命与爱情如霹雳一般从天而降,她经受不了这种冲击,死了!该作品了不起的题辞这样写道:“最大胆的生理学家对这种精神现象的肉体效应感到惊异,其实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触电,不过和电流的变化一样,出现的方式总是稀奇古怪,难以捉摸。”请诸位看看《乡村医生》中关于自杀的讨论。贝纳西①说:“所以,杀人的不是手枪,而是思想。”最后,在书商交给我们的已经收入这部《哲理研究》正在印刷的新版《路易·朗贝尔》的校样中,有这样几句话:“我们的大脑是蒸馏器,我们将自己各部分机体所能吸收的‘以太’物质导入,‘以太’是好几种不甚准确地被称为电、热、光、直流电流体、磁性流体……等实体的共同基础,这种物质自大脑传出时则化为思想。”②“请你们将作品中这些零散的片断与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的美妙篇章对照一下吧!克拉埃在那些美妙篇章里解释什么是化学绝对,并对妻子说:“我们的情感是瓦斯③放出来产生的效果。”难道你们没有从这里发现一部科学著作的材料么?这部著作已迸发出闪电般的光芒,虽然这并非作者的本意。在这里,我们已经与“思考的人是堕落的动物”距离很远了。这问题提得不准确!既然一个没有任何欲求,以一株花草的方式生活的人,可以活上一百年,而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可能会年轻轻地死去,那么,到底什么是人的结局呢?《路易·朗贝尔》中谈到,“哪儿阳光充足,人们思想也活跃;哪儿气候寒冷,人们则呆滞迟钝然而长寿,这事实就构成一整套科学。”这些话以及其他很多发挥或肯定这些话的语言,散见在德·巴尔扎克先生的一百页书中,阐明了他的《哲理研究》。

  在写到由人组成的社会之前,作者不得不致力于分解人,可以说,人是社会的细胞。但是,批评家们没有看到,《驴皮记》是现代科学对人类生活所作的最后生理判决,抛开社会个性不谈,这部作品是人类生活富有诗意的表现。欲望,激情对人力的本金所产生的效果,在这本书中难道不是表现得很精彩吗?特利姆下士④用他的木棍在空中画出一个小磨坊一样的东西,这小磨坊那么有力地表现出的寓意便由此而来。

  ①贝纳西为《乡村医生》中的主人公。

  ②达文所引这段话是根据《路易·朗贝尔》当时的版本,后来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时文字上有改动。

  ③在现在的版本中,不是“瓦斯”,而是“以太”。

  ④特利姆下士,斯特恩的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

  德·巴尔扎克以此作为一个题辞,大部分读者对其含义都不理解。很少有人看出来,在对我们的机体下了这样的一个判决之后,就大多数人而言,除了任凭自己蛇一般蜿蜒前行,听凭命运任意颠簸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在《驴皮记》中,作者对被视为机体的人的生理系统作了富有诗意的概括,并从中提炼出“欲望愈强烈,观念愈泛滥,寿命就愈缩短”这句格言之后,他擎起这句格言,就象一位向导举着火把将你带进罗马的地下宫殿一样,对你说:“请跟我来!”

  在《风俗研究》中,诸位已经看到了结果,现在,让我们研究一下产生这些结果的机械作用吧!于是,他把表现力最强的那些人类情感一一展示在我们的眼前,寄希望于你的智慧以便逐步追忆起个人生活中的重大事件赖以组成的并不十分严重的个个危机。他直趋向前,指出观念如何夸大了本能,使之达到激情的高度。而观念由于不断置于社会影响的冲击之下,变成了瓦解机体的力量。这样,在《永别》中,幸福的观念被提升到社会的最高境界,使配偶暴卒。而“配偶”一词,作者必定理解为妻子与情人。在《新兵》中,强烈的母爱夺去了一位母亲的生命。作者从作为情人、配偶和母亲这三个社会角度观察女子,在这三个方面,女子都成为观念的牺牲品。在《刽子手》中,是王朝的观念将斧子交到儿子手中,叫他通过一次犯罪犯下了所有的罪行。菲拉莱特·夏斯特也说过:“在这里,弑亲罪行是家庭成员以社会空想的名义发出的命令,是为了拯救贵族头衔而进行的!”请诸位看看,在《长寿药水》中,遗产的观念怎样变成了杀机,它交在子女们手中的匕首是多么锋利!诸位,如果有勇气,请跟我来!让我们一起来看看在海滨发生的可怕惨剧①。那个坐在山岩高处木然不动的阴森可怕的忏悔者,你们看见了吗?好,这一次仍是观念带来的惨祸!这一次,是父爱成了杀人犯。这个忏悔者是一位父亲,他将自己的儿子推入水中淹死,因为他怀疑儿子身上有社会所不容的本能。他当了杀人犯,为的是使自己儿子不要变成不能见容于社会之人。多么高尚的观念!

  ①见本《全集》第二十一卷中《海滨惨剧》。

  现在再请你们仔细观看另一个研究,其别出心裁的标题就足以成为整整一本传记:《巴黎第二区副区长,荣誉勋位获得者,花粉商赛查·皮罗托盛衰记》。《驴皮记》提出的那句令人沮丧的格言有了发展,走遍全世界,阐释了这里的一切灾难。赛查·皮罗托,正直商人的典型,对他来说,受人尊敬是另一种不可缺少的气氛。他骤然被“正直”这个观念杀死,正象枪声一响将人打死一样。苦难他一点一点顶过来了,但是他支持不住象龙卷风一样落到他头上的欢乐和生活,这欢乐和生活压垮了他。这一研究是德·巴尔扎克先生的画笔往他所酷爱的家族史上增添的又一章。那个可怜的圣加蒂安神甫,在《风俗研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①,在这里是以他的哥哥的身分出现的。但是,弗朗索瓦·皮罗托是一个个人,而赛查·皮罗托将被视为一个人数众多的阶级的典型。分布在作者作品中的好几个人物都属于这个阶级,他们是卑微的小人物,其伟大则源于他们在人类苦难的背景上十分突出,似乎他们以自己的痛苦唤醒了所有的痛苦。《乡村医生》中的福瑟丝和龚德兰;《欧也妮·葛朗台》中的长脚拿侬,葛朗台太太和她的女儿;被诅咒的孩子,珠安娜·德·芒西尼,夏倍伯爵,高里奥老爹,波利娜·德·维尔诺阿,路易·朗贝尔以及若干其他人物都是如此。确实,他把自己的精力分给每一个社会阶层各一份,没有哪一个作者能胜过他。如果说他把百万富翁的世界写得丑态百出,看上去他喜欢这样做,他抚慰受苦受难的世界。在他的作品中,被剥夺的人到处都在巧取豪夺的人身边出现。在这个问题上,将来定有一天,人们要对他说句公道话。如果说瓦尔特·司各特是为穿绣金礼服的人辩护的话,德·巴尔扎克先生则唤醒我们去同情心灵高尚而遭不幸的人,同情家庭中的种种忧愁。只有对富人,他的文笔才变得锋利,他的嘲笑才变得辛辣。对于贫穷和受苦的人,他的调色板上只有柔和的色彩。

  ①指赛查·皮罗托的哥哥,他在《图尔的本堂神甫》中出现。

  下面一部作品是《柯内留斯老板》,这是一篇遒劲的历史研究,人们再次可以看到路易十一这个高大形象最令人惊异的特点被描绘得那样清晰,而在历来小说家或剧作家的画幅上,这个形象一直没有被完整地再现出来。这里,请诸位看看不可避免的逻辑是什么!老银匠这个人物表明,吝啬这个观念杀死吝啬鬼。《玄妙的杰作》向我们显示的,是艺术扼杀作品,这是对《路易·朗贝尔》悲剧的第一次启蒙。《红房子旅馆》讲述一个暴发户血淋淋的故事,可能是德·巴尔扎克先生想象出来的最可怕的故事,这里精彩地描绘出犯罪的观念与罪行本身之间的相似。在我们看来,除了作品的细节以外,这里还可看到对总的主题最严肃的演绎。篇名为《被诅咒的孩子》的那篇故事的结局,是恐惧将一个低能儿杀死。这个精彩的故事今后还会以新的一卷来加以补充,每个人都已预料到这一点。《逐客还乡》这一色调热烈而又知识渊博的研究包含数个类似的命题:要升入天国的雄心使一个孩子厌恶人生,以致自杀;对一个伟大的诗人,天才成了致人于死命的东西;这位诗人刚刚描写完给杀人犯准备的地狱酷刑时,“祖国”这个观念又叫他发出“处死教皇派!”的呼喊。《耶稣降临弗朗德勒》表现了信仰的巨大力量,信仰也被作者视为观念。在这里,德·巴尔扎克先生惯用的结论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上,因为信仰这个观念不是使多少人都成了殉道者吗?但是,他更愿意离开他那令人伤心的体系休息一会儿,让天国的光芒透过大团的黑暗发出光辉。他指出,我们都被这黑暗包围着。在这个故事里,按照我们已经引用过其话语的那位批评家的说法,“社会的贱民,社会从自己的大学与中学里驱逐出去的人,始终忠于他们的信仰,并且与他们纯洁的精神一起保持着这种信仰的强大力量。正是这种信仰拯救了他们。而那些出类拔萃的人,为自己高超的本领而感到骄傲,却眼看自己的痛苦与傲气一起增长,苦恼与学识一起增长。”篇名为《教堂》①的那个怪梦,是动人心弦的对各种宗教观念的透视,这些宗教观念相互吞噬,一个接一个地相继垮台,被怀疑论打倒。这怀疑论、不信神、不信教本身也是一种观念。《路易·朗贝尔》是《哲理研究》根本格言最透彻、最精彩的体现。难道这不正是“思想害死了思想家”吗?这个残酷而又确确切切的事实,德·巴尔扎克先生在人的头脑中一步一步地展现出来,《曼弗雷德》是这个事实的诗歌形式,《浮士德》则是这个事实的戏剧形式。

  ①在后来的《人间喜剧》各版本中,《教堂》已并入《耶稣降临弗朗德勒》。

  出版商为连续出版《哲理研究》排下了顺序,这就使我们对《EcceHomo》①这部可称《路易·朗贝尔》可怕对立面的作品不得不保持沉默。对于篇名已经预示会是美妙作品、肯定会成为《路易·朗贝尔》姊妹篇的下列作品:《修女玛丽-德-昂日》②、《痛苦之书》③、《改邪归正的梅莫特》、《一个好主意的奇遇》④,我们也必须闭紧嘴巴。甚至对《塞拉菲塔》也是如此,虽然《巴黎杂志》已经发表了这部作品的开头部分。对《预言家》,《弗里托院长》和《慈善家与基督徒》,⑤也是如此。但是,我们可以预见的,是作者不会将任何人类情感、任何观念遗漏,人类的全部灵魂都要经过他那可怕的坩埚去焙炼,正象整个社会都已从他的笔下列队走过一样。《魔鬼的喜剧》,表面看上去是那样滑稽可笑,但在这一版中,它已成为对政府辛辣的批判,一种政策混乱,嘲讽性质的过渡,为的是达到整部作品的结论,过渡到《卡拉巴侯爵继承史》上去。这部作品是各个国家集体生活的寓意形式,正象《驴皮记》是生活的寓意形式一般。

  ①拉丁文:《人就是这样》。这是巴尔扎克的一部未竟之作《不为人知的殉道者》的片断,曾发表于一八三六年六月的《巴黎纪事》。

  ②计划中的一部作品,后来其主题已融入《两个新嫁娘》。

  ③《痛苦之书》包括四部作品:《冈巴拉》、《逐客还乡》、《玛西米拉·多尼》和《塞拉菲塔》,于一八四〇年作为“哲理研究”出版。

  ④巴尔扎克的未竟之作。

  ⑤根据一八四五年作者的计划,《预言家》属“军旅生活场景”,《弗里托院长》和《慈善家与基督徒》属“哲理研究”部分,但后来都没有完成。

  关于《哲理研究》,我们也向菲拉莱特·夏斯勒先生透露了某些内情,这里我们也要借用他对这部作品的最后概括。他说:“利己主义是分析和不断使我们回到我们个人身上的日益加深的理性的产物,它致命打击的不仅仅是社会的整体,也是社会的局部因素,还有政府和政治。作者步步进逼,一直达到最犀利、最高级也是与我们所处的时代最相称的讽刺。最后一部作品《卡拉巴侯爵继承史》,使德·巴尔扎克的伟大哲学观得到了完整的体现,我们将从中看到饱受无能与虚无折磨的政治社会。在《驴皮记》中,正是这种虚无吞噬了拉法埃尔。同样强烈的欲望,同样光辉耀人的外表,同样真正的不幸,同样无法避免的、永恒的公式。民族在这个公式中感到窒息,正象个人主义在自己的公式中感到压抑一般。”

  另外几项《研究》在作者思想中已处于萌芽状态,这些研究将把上述那些高明的哲理进一步充实起来。我们在这些枯燥无味的篇章里艰难地剖析着我们当代最热情、最活跃、最多产的天才,也许这些篇章尚未写完,他那无穷无尽的活力就已经叫这些《研究》鲜花怒放了。

  《哲理研究》这部作品意义惊人,对它的思想常常把握不住,就象一个游人来到一座尚不存在的城市,在拱廊的迷宫里迷失了方向一样(比喻为一座刚刚开始兴建尚不存在的城市是正确的,与废墟中建起新建筑物则有所不同)。我们怀着了解这部作品的愿望,从作者今日向我们展示的这部书的面貌中,依稀望见了一线希望的迹象。这一线希望使那些令人失望的没有皮肉的人体模型有了生气。如果我们可以大胆使用下面这个比喻,我们似乎觉得,在这些放纵无度、如《唐璜》终曲那样声嘶力竭呼喊的激情中,有一个充满柔情、神秘而又安慰人心的宗教声音,将那可怕的吼叫压了下去,并向天国升去。我们在思想中将《被诅咒的孩子》,《逐客还乡》,《路易·朗贝尔》,《耶稣降临弗朗德勒》和《塞拉菲塔》这五部伟大的诗篇集合起来,设想它们之间有某些内在联系,某些中介。我们希望,作者让光芒四射的信仰光辉,让优美动听的基督教灵魂转生论穿过我们遭到分析沉重打击的感情。灵魂转生从尘世痛苦开始,以到达天堂告终。我们不无激动地就此询问过作者,他用一句发自内心、揭示一颗美好心灵的话向我们肯定了这一信仰。所以,待这位建筑师不再挥动他的魔棒时,神圣的光芒必然照亮他那个大教堂。这教堂有双重的用途,正象中世纪那些美妙的宏伟建筑一样:外面簇拥着人或兽在魔幻面貌下表现出的各种人类激情,而在内部,祭坛纯洁之美放射着光芒。

  让我们衷心希望批评界对这位勤奋的工匠仁慈宽厚,祝愿无论是灰心丧气,还是贫困、疾病都不会从他手中夺下那创造性的工具。因为我们早已第一个指出,而且以指出这一点为荣,那就是:这是单枪匹马一个人敢于设想的一项最宏伟的大业;这是一位天才的诗人在我们面前称之为《西方的天方夜谭》的著作。而这位诗人还不知道,这些分开来看如此多种多样,如此富有诗意,如此真实的篇章是环环相扣、紧密相联的,而且应该产生我们在前面已经谈过的Speculummundi!这部巨着的第三部分,作者的几位朋友已经知道标题了,叫作《分析研究》,显然《婚姻生理学》与《外表生活论》①属于这一部分,其中某些片断已经发表。待日后第三部分庞大思路的最后成果以其丰富的柱顶来最后完成这一文学宫殿时,那将是怎样的情景呢?撒拉逊人用金字在大理石上刻上了《古兰经》,这座文学宫殿可与他们写在大理石上的诗篇媲美。对社会“原理”的讽刺性研究集中在这最后的劳作中。还有一部书亦属于这一部分。这部书的标题《美德专论》②已经不止一次地激起一些人的好奇心。这些人从他们偏居的一隅为作者的努力叫好,他们骄傲地记录下作者才能各阶段的发展,并且通过祝愿初步领略他的辛劳和不眠之夜。

  ①《外表生活论》当时主要指《风雅生活论》和《步态论》,到一八三九年增加了《论现代兴奋剂》,总标题改为《社会生活病理学》。

  ②此标题见于一八四五年的写作规划,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巴尔扎克曾着手创作这部作品。

  这样,待《风俗研究》将社会的各种现象描绘出来之时,《哲理研究》也将阐明其原因,《分析研究》则挖掘出其原理。这三句话便是这部以其深刻令人头晕目眩,以其细节令人惊奇的巨著的关键。在本文中我们试图使人们理解这部巨着的全部意义。

  一八三四年十二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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