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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爱米莉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礼态度,掉头走开。这短短的一问一答,说时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传到爱米莉的两位嫂嫂耳中。三位贵妇买了披肩,重新登上马车。爱米莉坐在前排,不由自主地朝这家可恼的店铺最后瞥了一眼,看见马克西米连站在里边,手臂叉在胸前,一副超然于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之上的神态。二人的视线相遇,彼此投去冷酷无情的眼色,都想狠狠地刺伤对方,刺伤自己所钟爱的心。此刻,两个人已相隔千万里,就像一个在中国,一个在格陵兰。虚荣心不正像一股热风,能把一切吹焦吗?德·封丹纳小姐心情矛盾重重,经历着最激烈的斗争,她在采摘苦果。偏见与狭隘的意识,在一个人心中撒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是前所未见的。她的脸庞本来鲜艳滑润,此刻突然现出一道道黄纹,一点点红斑,雪白的双颊红一阵,青一阵。怕嫂嫂看出自己内心的慌乱,便顾而言他,不是品评这个行人的样子难看,就是奚落那个行人的装束可笑,而且边说边笑,但是笑得十分勉强。见嫂嫂没有趁机报复,言语相讥,而是出于怜悯,默默无言,爱米莉反倒觉得更伤她的心,于是施展全副才智,硬拉嫂嫂谈话,以不近情理的言语发泄怒火,用极为刻薄恶毒的话挖苦商人。回到府上,她便发起高烧,开头病势很重,幸亏家里人尽心护理,闹腾一个月才渐渐病愈,一家人总算放了心。大家都以为,爱米莉经受这次深刻的教训,性格一定会有所收敛;其实不然,她又不知不觉地故态复萌,重新投进社交活动。她声称失误并不可耻,说她假如有她父亲在议会那样大的影响,准提议制订一项法令,责令所有商人,尤其是绸布商人,都得像贝里地区的绵羊一样,在脑门打上烙印,直到第三代人。她还赞扬路易十五的朝代,廷臣的服饰十分得体,主张现在只有贵族才有权穿这种古装。听她的话音,商人与贵族院议员的服饰,倘若没有明显的区别,就可能给王国酿成灾祸。一有机会,她就发泄一通,诸如此类的冷嘲热讽,也不能尽数,但其用心不难猜测。凡是爱她的人,都从她的讪笑中体味出一种忧凄的情调。显然,这颗无法解释的心灵,始终受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的统治。有时,她忽然柔顺起来,像她在那段短暂的恋爱时期一样燃而,有时又异常暴躁,叫人无法容忍。她喜怒无常,是因为内心痛苦,这是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肯原谅她。德·甘尔迦罗埃伯爵更是不惜金钱,供她挥霍,讲话还对她起点作用:这种安慰办法,可以说对巴黎少女最有效力。德·封丹纳小姐病愈后,第一次参加的舞会,是那不勒斯大使举办的。她在最出色的四对舞中,发现龙格维尔离她几步远,正向她的舞伴轻轻点头。

  “那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她以不屑的神情问她的舞伴。

  “他是我兄弟。”她的舞伴答道。

  爱米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是啊!”她的舞伴赞叹道,“他是世间心灵最美的人……”

  “您知道我的姓名吗?”爱米莉猛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人人口中传颂,应当说刻在每个人心中,我居然没有记住,必须承认这是种罪过。然而,我也有值得原谅的理由:我刚从德国回来。我国驻德大使正在巴黎休假,他派我陪伴他可爱的夫人来参加舞会。大使夫人就坐在那边角落里,您能瞧得见。”

  “真是一副悲剧人物的面孔。”爱米莉端详完大使夫人,说道。

  “这还是她跳舞时的面孔呢,”年轻人笑着说,“等会儿我就得陪她跳舞,因此想先得到点补偿。”

  德·封丹纳小姐对这一恭维颔首逊谢。

  “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我兄弟,”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从维也纳回来的时候,听说可怜的小伙子病了,卧床不起。来参加舞会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身在政界不由己,有时连骨肉之情都顾不上。我的‘女主人’不准,我就不能去探望可怜的马克西米连。”

  “令弟没有像您这样,从事外交工作吗?”爱米莉问。

  “唉!没有,”大使馆秘书叹口气说,“小伙子真可怜,为我做出了牺牲!他同我妹妹克拉拉放弃了父亲的财产,好让父亲把全部财产传给我。同所有拥护内阁的众议员一样,我父亲渴望进入贵族院。朝廷已经保证任命他。”他又压低声音说:“我兄弟积了点资本,投进一家银行。据我了解,他最近在巴西搞一笔投机生意,事成可望成为百万富翁。我利用外交门路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瞧我多高兴!我甚至很焦急,就等着驻巴西使团的快信;快信一到,他就会舒展眉头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不过,从相貌上看,令弟并不像摆弄金钱的人。”

  年轻的外交官瞟了舞伴一眼,审度她看似宁静的面容。

  “怎么!”青年人笑着说,‘小姐们也能透过默默无言的额头,猜出别人的情思?”

  “令弟有了意中人吗?”爱米莉问道,脸上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情。

  “对,是我妹妹克拉拉写信告诉我的,说是今年夏天,他爱上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不过,这场爱情后来怎么样,我没有得到消息。顺便说一句,他待这个妹妹,像母亲一样体贴。说来您能相信吗?这一夏天,可怜的小伙子每天凌晨五点钟起床,急忙处理完生意,好赶着下午四点到乡下去会情人。我发运给他的一匹良种马,就这样跑垮了。请原谅,小姐,我的话太多了,因为我刚从德国回来。这一年来,我没有听人讲过地道的法语,没见到法国人面孔,却看腻了德国人的脸,因此爱国的狂热一上来,我真想对着巴黎大烛台的幻影讲话。不过,小姐,若说我讲起话来只图痛快,跟一个外交官的身份不相称,这也是您的过错。不正是您提起我弟弟吗?一讲起他,我的话就滔滔不绝。我要告诉整个大地,他是多么善良,多么慷慨呀!事关德·龙格维尔庄园的十万里佛尔的岁人,可不简单啊!”

  也要看到,德·封丹纳小姐多亏了机警,才得到这些情况;她一听说对方是她所鄙弃的情人的哥哥,便巧妙地盘问这位深信不疑的舞伴。

  “令弟卖细纱棉布,您看到不觉得难堪吗?”爱米莉跳完四对舞的第三位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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