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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德·封丹纳小姐心存疑虑,真相难明,心头不免积了几小块乌云。尽管如此,一股强烈的光线还是射进她的灵魂,她尽情地享受着生活,并把这种生活同另外一个人联系起来。她开始留心社会关系。或许人幸福了就更善良,或许她一心考虑自己,无暇作践他人,反正她确实不像从前那样嘴巴尖刻,而是变得温和宽厚得多。看到她性格上的变化,一家人又惊又喜。她的利己之心,也许终究要化为爱情吧?等待那位羞怯而隐秘的爱慕者来访,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快乐。二人之间没讲过一句炽热的话,可她却知道对方爱上她了。她以何等巧妙的手法、浓厚的兴致,向这位陌生青年显示她受多种教育的成果!她发现对方也在细心观察自己,就尽力克服身受这种教育而滋长的缺点。她这种行为,不正是对爱情的初次敬意,对自身的无情责备吗?她要想取悦对方,就能令对方神魂颠倒;她爱上对方,就能得到对方狂热的爱。初恋的幸福虽然幼稚,却十分迷人而强烈。家里人知道爱米莉性情高傲,轻易不肯吐露心迹,就都不打扰她,让她尽情享受初恋的点滴幸福。二人何止一次单独散步,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而花园被大自然装饰得像要去跳舞的姑娘。二人何止一次漫无目的地闲谈,而毫无意义的话却蕴藏着极丰富的情感。二人时常观赏落日的彩霞,一起采撷野菊花,将花瓣一片一片摘掉,一边用贝尔格莱兹①或罗西尼②的曲调,满怀激情地合唱占卜爱情歌,以表达心中的秘密。

  ①贝尔格莱兹(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

  ②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舞会的日期来临,仆人通禀时,总要在龙格维尔兄妹姓氏前,加上贵族的标志“德”字。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纳小姐以欣悦的目光,看待一位少女出风头,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态度诚恳,对克拉拉格外体贴亲热;女子间的这种温存,平时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忌妒时才有。爱米莉自有打算,想要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也是个姑娘,同爱米莉起码棋逢对手,比她哥哥更心细,更有心眼儿,善于扣住物质利益之外的话题,又不给人一点谨小慎微的印象。她谈起话来那样娓娓动听,甚至引起爱米莉的艳羡,竟给她起了个绰号:“鱼美人”。爱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话头,却反被克拉拉盘问;她本想判断人家,却反被人家判断;自己常常懊恼让克拉拉套出了口风,识透了性格。别看克拉拉相貌忠厚老实,没有一点坏心,说出话来却很有心计。有一阵,爱米莉显得挺后悔:自已被克拉拉的话一挑,竟贸然讲了一通反对平民的话。

  “小姐,”美丽的克拉拉对她说,“我经常听到马克西米连谈起您,因此渴望认识您,这不正表明爱您吗?”

  “亲爱的克拉拉,我这样贬低不是贵族的人,真怕得罪了您。”

  “嗳!放心吧。现今,这类争论全都无的放矢。至于我嘛,这类话同我毫不相干,一点也没有妨碍。”

  这种回答尽管非常傲慢,德·封丹纳小姐听了却深感欣慰。她像所有热恋中人解释神谕那样,总朝自己希望的方面考虑克拉拉的回答,因此返身再去跳舞时,心情分外喜悦,’眼睛凝视着龙格维尔,觉得他堂堂仪表甚而胜过自己臆想的典型,再一想到他是贵族,就更加踌躇满志,一对黑眼珠闪闪发光,在自己所爱之人身边跳舞快活极了。一对恋人从未像现在这样灵犀相通,在跳四对舞轮到他俩搭配时,二人不止一次感到手指尖颤抖。

  这对甜美的恋人在乡间度过欢乐的日子,转眼到了初秋。爱情总有相似的地方,以节外生枝的琐事增进感情,就是人所共知的。他俩在充满深情的生活之河中随波逐流,一方面以种种琐事增进感情。二人像一切恋人那样,尽量细心琢磨对方。

  “轻浮的爱情,这么快就转为恋爱婚姻,真是从未见过。”老舅公说道。他注视着这对青年人,就像生物学家在显微镜下观察一只昆虫。

  这句话吓坏了德·封丹纳伯爵夫妇。老旺代党人虽然做过保证,不再过问女儿的婚事,可这回还是要管。他到巴黎去打听,但是一无所获,只好委托市府一个官员调查龙格维尔的家庭情况。他对这个难解之谜很担心,又不知道调查会有什么结果,觉得有必要关照一下女儿,要她谨慎从事。爱米莉假装听从父亲的忠告,脸上却是一副讥笑的神情。

  “我亲爱的爱米莉,您就是爱他,起码也不要告诉他。”

  “父亲,我确实爱他,不过,您什么时候允许,我再告诉他。”

  “爱米莉呀,你也该想想,他的家庭、地位,还都不清楚嘛。”

  “要说不清楚,也是我愿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父亲,您盼望我早点结婚,让我自己选择;我呢,现在选定了,不能再更改,还要怎样呢?”

  “还要了解,您选中的人是不是贵族院议员的儿子,我亲爱的孩子。”可敬的老人讽刺地回答。

  爱米莉沉默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望着父亲,有些不安地问:

  “难道龙格维尔家族……?”

  “已经绝嗣了。罗斯登一灵堡老公爵,是龙格维尔家族旁支的最后一人,于1793年死在断头台上。”

  “可是,父亲,有不少贵族之家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兰西历史上有多少亲王,都给他们家微添上斜纹。”

  “你的观念变多了。”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一家在普拉纳别墅逗留的最后一天。爱米莉听了父亲的劝告,心情很乱,焦急地等待龙格维尔平日来的时刻,好向他问个究竟。用罢正餐,她独自一人到花园散步,朝适于谈心的树丛走去,心想殷勤的年轻人准去找她。她一路快步如风,一边盘算用什么好办法,既不牵连自己的名誉,又能探出这样重要的秘密,这事真难哪!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向这位素昧平生的青年,正面承认自己的感情。她同马克西米连一样,也在暗暗地享受初恋的情味。可是,他俩一个比一个骄矜,似乎都怕承认自己有了爱情。

  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听了克拉拉的话,对爱米莉的性格产生了比较有根据的怀疑,不禁思潮翻腾,不能自己,年轻的心忽而冲动激荡,忽而低沉下来,想了解并考验那个女子,好寄托自身的幸福。他没有被爱情迷住眼睛,看出爱米莉这个年轻姑娘囿于成见,性格上有些毛病。然而,他既不愿意拿自己的爱情,也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打算弄清爱米莉真正爱他之后,再想法消除对方的成见。这样,他始终把话藏在心里;不过,他的眼神、姿态、一举一动,都显露出情意。德·封丹纳小姐呢,她自恃出身豪门,容貌出众,滋长了荒唐的虚荣心,比一般姑娘还要高傲,绝不肯主动表白爱情,尽管她感情日益炽热,有时真想一吐为快。就这样,一对情侣没有互吐胸臆,却本能地了解对方的隐情。同样,他俩迟迟不谈,仿佛在进行一场比耐心的残酷游戏:一个想发现对方爱不爱自己,非要他高傲的情人承认不可;另一个则暗暗企望,他能随时打破这种过分客气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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