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苏城舞会 | 上页 下页


  过了几天,国王写了一首四行诗,自称是讽喻体,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善意地嘲笑伯爵手法巧妙,用“三位一体”的形式把女儿介绍出来。按照传闻的说法,国王是拿三圣一体打个俏皮的比方。

  “陛下肯不肯体恤下情,将讽喻诗改为新婚贺诗呢?”伯爵说,力图使这场玩笑转而有利于自己。

  “我就算找到韵律,也找不出理由啊。”国王生硬地回答;他不允许别人拿他的诗开玩笑,再轻微的玩笑也不成。

  从那天起,君臣之间的关系就不如从前融洽了。历来的国王,天威难测,这是一般人想像不出来的。伯爵的三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同所有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样,被周围的人娇惯坏了。这颗掌上明珠的婚姻本来就最难缔结,国王的态度又冷淡下来,怎能不叫伯爵伤神呢。要明了这种种难处,就得深入到伯爵府内观察观察。伯爵公馆富丽堂皇,开销由国家承担。爱米莉的童年,是在德·封丹纳采邑上度过的,生活优裕,自不待言,享尽了孩提之乐;她只要流露出一点心愿,哥哥、姐姐、母亲,乃至父亲,都当作法律一样遵从;亲戚无不把她视为珍宝。到了懂事的年龄,又赶上福星高照、家道复兴的时期,她的神仙般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在乡间采邑度过的幸福童年,从来是鸟语花香,硕果累累,生活有说不出来的丰美;而巴黎的荣华富贵,在她看来,也跟从前的生活一样自然。她小时候高兴怎样就怎样,从来无人拂意;到了十四岁,她投身人世的漩涡时,也同样看到别人对她惟命是从。这样,从小到大,无忧无虑,享乐惯了。着意讲究的打扮、金碧辉煌的沙龙、气派十足的车马扈从,同周围真心的赞美、假意的奉承,以及宫中行乐的排场,都是她生活中须臾难离的。同大多数的宠儿娇女一样,对喜爱她的人,她无比专横,对冷淡她的人,却又大做媚态。她年龄渐长,毛病也有增无减,这种教育真是后患无穷,不久她父母就要吃到苦果。德·封丹纳先生为人历练,每次举行宴饮舞会,总能邀请来许多青年男子,以供爱米莉择配。可是,一直到十九岁,爱米莉还没有看中一人。别看她年龄不大,在交际场上却像成年妇女一样,尽可享受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如同国君,没有一个朋友,但是处处有人曲意承顺。面对普遍的逢迎,慢说是她,就是比她性情稳重的少女,恐怕也会忘乎所以。任何男子,即便是老头子,也不好意思回驳这样少女的话。她秋波一转,就能在一颗冷酷的心中重新点燃爱慕之情。同她两个姐姐不同,她是精心培养起来的,能画一手好画,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与英语,钢琴弹得也令人绝倒,嗓音受过不少名师的指教,唱起歌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十分聪颖,精通文学,令人想到马斯卡里尔①的话果然不错:高贵的人生下来就无所不知。她可以大谈特谈意大利绘画、弗朗德勒绘画、中世纪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信口臧否古今典籍,以明褒暗贬的挖苦口气,点出一部作品的缺陷。周围的人对她无不倾倒,听她讲一句哪怕是平淡无奇的话,也像土耳其人听到苏丹的圣旨一样。她能迷惑浅薄的人,碰到饱学之士,她也有本事辨认出来,另有一套办法对付他们,大施卖弄风情的手段,以自己的魅力作烟幕,摆脱洞察的眼睛。她有一颗无忧无虑的心,又自恃门第高贵,容貌出众,浑身一股傲气,还有少女的那种通病,总认为别人低下,不足以理解她的心灵美。然而,她迷人的外表有如一层漆,将这一切都掩盖了。一般说来,女人的心迟早要经受狂恋的冲击。她缺乏这种情感,便将青春的激情倾注到对门第的无限热爱上:见平民则鄙夷不屑,遇新贵则极端无礼,一心企望在巴黎圣日耳曼区,她父母能同最显贵的家族平起平坐。

  ①马斯卡里尔是17、18世纪西欧喜剧中狡狯的仆人。

  爱米莉的这些思想情绪,没有逃过德·封丹纳先生敏锐的眼睛。长女次女结婚的时候,伯爵多次受到小女儿的冷嘲热讽,只好忍气吞声。这位老旺代党人把长女嫁给税务局长,次女嫁给新近才晋封男爵的官员,真叫喜欢寻根问底的人深感意外:税务局长虽然拥有几块贵族领地,但是姓氏前没有贵族的标志,而贵族正是王朝宝座的基石;再看那位男爵,晋封的时间短得可怜,他父亲做过木柴生意一事,人们还记忆犹新。人到花甲之年,一般不易改变自己的信念;然而,伯爵这个老贵族到了六十岁,思想却发生了显著变化,产生了新的政治观念。说来也不奇怪,事情糟就糟在他住进现代的巴比伦——巴黎,凡是外省人到了这里,迟早要丧失粗犷的性格;不仅如此,国王的忠告与友谊,也促成了他的这种变化。路易十八是位具有哲学头脑的君主,曾把改变这位老旺代党人的头脑当成乐事,要使他的思想跟上19世纪的步伐,跟上王朝革新的要求。过去,拿破仑融合了人与事物;现今,路易十八要融合党派。这位合法国王也许同他的对手一样聪明,但却反其道而行之。拿破仑帝国的始皇帝拼命笼络大贵族,捐助教会;而波旁王朝的这位末代君主,却极力收买第三等级,收买包括神职人员在内的拿破仑帝国拥护者。德·封丹纳伯爵摸透了国王的心思,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成为温和派最有影响、最明智的首领之一。温和派大力提倡消除成见,同心同德,以国家利益为重。伯爵宣扬立宪政体的代价高昂的原则,全力支持这种政治的跷跷板游戏,让他主子在党派纷争中统治法兰西。立法议会的风向难测,议决案十分离奇,连资格最老的政治家都深感意外,也许,德·封丹纳伯爵暗中希望,能借议会的一股东风,打入贵族院。现在,惟有贵族院议员才享有贵族特权;因此,伯爵有一条最坚定的原则,在法兰西除了贵族院,他再不承认其他贵族。

  他常说:“没有特权的贵族,就像一件有柄元器的工具。”

  德·封丹纳伯爵既疏远拉斐德的自由党,也疏远拉布尔多内耶的极右派,但致力于普遍和解,为法兰西开创光明灿烂的新时代。他试图说服与他过从较密的家庭相信,今后从事军政职业的机会很少,劝说做母亲的让儿子投身自由职业,或者兴办企业,言下之意让人明白,要是完全按照宪章办事,军政要职迟早要全由贵族院议员的子弟充任。他认为,国民通过他们选举产生的议会,以及在司法与财政部门的职位,掌握了相当部分的国家行政权利;尤其是财政部门,还将一如既往,永远是第三等级出身的贵族的地盘。一家之长的这些新思想,以及他为长次二女所缔结的明智的婚姻,在家庭内部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伯爵夫人从母亲血统算,属于罗昂家族,她始终信守传统观念,不肯轻易放弃,在保证长次二女终身幸福与富贵的亲事上,起初虽然持反对态度,但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秘密计议,她又同意了丈夫的看法。德·封丹纳先生非常冷静地向妻子指出,一家人居住巴黎,不得不讲究排场,维持奢侈豪华的生活,这对他们从前流亡到旺代穷乡僻壤,熬过的艰苦岁月,固然是一种补偿,然而,为三个儿子所开销的费用,细细一算,却耗去了他们的大部分收入。由此可见,两个女儿能嫁到这样的富贵人家,可以说是天赐良缘。早晚有一天,两个女儿不就能有六万、八万,甚至十万里佛尔年金吗?没有陪嫁的姑娘,能以如此优厚的条件嫁出去,这种机会并不是天天送上门来的。再说,也该考虑考虑能节省则节省,好扩大封丹纳庄园的土地,恢复祖传采邑的规模。这些理由很有说服力,一般做母亲的听了,也许会欣然同意,伯爵夫人点头总归点头,可是还要附加一个条件,说三女儿爱米莉可惜受她的影响太深,心高气傲得不得了,必须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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