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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人生(4)


  欧也妮脸上一红,不出一声;但她决意从此要象父亲一般装做若无其事。

  "嗳,太太,"她带着嘲弄的意味,"我倒真是糊涂呢,不懂你的意思。你说吧,不用回避神甫,你知道他是我的牧师。"

  "好吧,小姐,这是台·格拉桑给我的信,你念吧。"

  欧也妮接过信来念道:"贤妻如面:查理·葛朗台从印度回来,到巴黎已有一月……

  ——一个月!欧也妮心里想,把手垂了下来。停了一会又望下念:"……我白跑了两次,方始见到这位未来的特·奥勃里翁伯爵。虽然全个巴黎都在谈论他的婚事,教会也公布了婚事征询……那末他写信给我的时候已经……欧也妮没有往下再想,也没有象巴黎女子般叫一声"这无赖!"可是虽然面上毫无表现,她心中的轻蔑并没减少一点。

  "……这头亲事还渺茫得很呢:特·奥勃里翁侯爵决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我特意去告诉查理,我和他的伯父如何费心料理他父亲的事,用了如何巧妙的手段才把债权人按捺到今天。这傲慢的小子胆敢回我——为了他的利益与名誉,日夜不息帮忙了五年的我,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为这件案子,一个诉讼代理人真可以问他要三万到四万法郎的酬金,合到债务的百分之一。可是,且慢,他的的确确还欠债权人一百二十万法郎,我非把他的父亲宣告破产不可。当初我接手这件事,完全凭了葛朗台那老鳄鱼一句话,并且我早已代表他的家属对债权人承诺下来。尽管特·奥勃里翁伯爵不在乎他的名誉,我却很看重我自己的名誉。所以我要把我的地位向债权人说明。可是我素来敬重欧也妮小姐——你记得,当初我们境况较好的时候,曾经对她有过提亲的意思——所以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你必须去跟她谈一谈……"

  念到这里,欧也妮立刻停下,冷冷的把信还给了台·格拉桑太太,说:"谢谢你;慢慢再说吧……"

  "哎哟,此刻你的声音和你从前老太爷的一模一样。"

  "太太,你有八千法郎金子要付给我们哪,"拿侬对她说。

  "不错;劳驾你跟我去一趟罢,高诺阿莱太太。"

  欧也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所以态度很大方很镇静的说:"请问神甫,结婚以后保持童身,算不算罪过?"

  "这是一个宗教里的道德问题,我不能回答。要是你想知道那有名的桑凯士①在《神学要略》的《婚姻篇》内怎样说,明天我可以告诉你。"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神学家。

  神甫走了。葛朗台小姐上楼到父亲的密室内呆了一天,吃饭的时候,拿侬再三催促也不肯下来。直到晚上客人照例登门的时候,她才出现。葛朗台家从没有这一晚那样的宾客满堂。查理的回来,和其蠢无比的忘恩负义的消息,早已传辫全城。但来客尽管聚精会神的观察,也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早有准备的欧也妮,镇静的脸上一点都不露出在胸中激荡的惨痛的情绪。人家用哀怨的眼神和感伤的言语对她表示关切,她居然能报以笑容。她终于以谦恭有礼的态度,掩饰了她的苦难。

  九点左右,牌局完了,打牌的人离开桌子,一边算账一边讨论最后的几局韦斯脱,走来加入谈天的圈子。正当大家伙儿起身预备告辞的时候,忽然展开了富有戏剧性的一幕,震动了索漠,震动了一州,震动了周围四个州府。

  "所长,你慢一步走,"欧也妮看见特·篷风先生拿起手杖的时候,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个个人都为之一怔。所长脸色发白,不由的坐了下来。

  "千万家私是所长的了,"特·格里鲍果小姐说。

  "还不明白吗,"特·奥松华太太接着嚷道,"特·篷风所长娶定了葛朗台小姐。"

  "这才是最妙的一局哩,"老神甫说。

  "和了满贯哪,"公证人说。

  每个人都有他的妙语,双关语,把欧也妮看做高踞在千万家私之上,好似高踞在宝座上一样。酝酿了八年的大事到了结束的阶段。当了全个索漠城的面,叫所长留下,不就等于宣布她决定嫁给他了吗?礼节体统在小城市中是极严格的,象这一类出乎常轨的举动,当然成为最庄严的诺言了。

  客人散尽之后,欧也妮声音激动的说道:"所长,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是什么。你得起誓,在我活着的时候,让我自由,永远不向我提起婚姻给你的权利,那么我可以答应嫁给你。噢!我的话还没有完呢,"她看见所长跪了下去,便赶紧补充:"我不会对你不忠实,先生。可是我心里有一股熄灭不了的感情。我能够给丈夫的只有友谊:我既不愿使他难受,也不愿违背我心里的信念。可是你得帮我一次大忙,才能得到我的婚约和产业。"

  "赴汤蹈火都可以,"所长回答。

  "这儿是一百五十万法郎,"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法兰西银行一百五十股的股票,"请你上巴黎,不是明天,不是今夜,而是当场立刻。你到台·格拉桑先生那里,去找出我叔父的全部债权人名单,把他们召集起来,把叔父所欠的本金,以及到付款日为止的全部息金,照五厘计算,一律付清,要他们立一张总收据,经公证人签字证明,一切照应有的手续办理。你是法官,这件事我只信托你一个人。你是一个正直的,有义气的男子:我将来就凭你一句话,靠你夫家的姓,挨过人生的危难。我们将来相忍相让。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们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想你一定不会使我痛苦的。"

  所长扑倒在有钱的承继人脚下,又快活又凄怆的浑身哆嗦。

  "我一定做你的奴隶!"他说。

  "你拿到了收据,先生,"她冷冷的望了他一眼,"你把它和所有的借券一齐送给我的堂兄弟,另外把这封信交给他。等你回来,我履行我的诺言。"

  所长很明白他的得到葛朗台小姐,完全是由于爱情的怨望;所以他急急要把她的事赶快办了,免得两个情人有讲和的机会。

  特·篷风先生走了,欧也妮倒在沙发里哭做一团。一切都完了。所长雇了驿车,次日晚上到了巴黎。第二日清晨他去见台·格拉桑。法官邀请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事务所会齐,他们居然一个也没有缺席。虽然全是债主,可是说句公道话,这一次他们都准时而到。然后特·篷风所长以葛朗台小姐的名义,把本利一并付给了他们。照付利息这一点,在巴黎商界中轰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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