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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啬鬼许的愿·情人起的誓(8)


  查理站起来,抓着葛朗台老头拥抱了,然后脸色发白的走了出去。欧也妮望着父亲,钦佩到了万分。

  "行了,再会吧,好朋友;一切拜托,把那般人灌饱迷汤再说。"

  两位军师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然后关了门回来,埋在安乐椅里对拿侬说:"把果子酒拿来!"

  但他过于兴奋了,没法坐下,起身瞧了瞧特·拉·裴德里埃先生的肖像,踏着拿侬所谓的舞步,嘴里唱起歌来:法兰西的御林军中"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拿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不声不响的彼此瞪了一眼。老头儿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有些害怕。

  晚会不久就告结束。先是葛朗台老头要早睡,而他一睡觉,家里便应当全体睡觉:正好象奥古斯德一喝酒,波兰全国都该醉倒。①其次,拿侬,查理,欧也妮,疲倦也不下于主人。至于葛朗台太太,一向是依照丈夫的意志睡觉,吃喝,走路的。可是在饭后等待消化的两小时中间,从来没有那么高兴的老箍桶匠,发表了他的不少怪论,我们只要举出一二句,就可见出他的思想。他喝完了果子酒,望着杯子说:"嘴唇刚刚碰到,杯子就干了!做人也是这样。不能要了现在,又要过去。钱不能又化出去又留在你袋里。要不然人生真是太美了。"

  ①系指十七至十八世纪时的奥古斯德二世,上述二句系形容奥古斯德好宴饮的俗谚。

  他说说笑笑,和气得很。拿侬搬纺车来的时候,他说:"你也累了,不用绩麻了。"

  "啊,好!……不过我要厌烦呢,"女用人回答。

  "可怜的拿侬!要不要来一杯果子酒?"

  "啊!果子酒,我不反对;太太比药剂师做得还要好。他们卖的哪里是酒,竟是药。"

  "他们糖放的太多,一点酒味儿都没有了,"老头儿说。

  下一天早上八点钟,全家聚在一块用早餐的时候,第一次有了融融泄泄的气象。苦难已经使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和查理精神上有了联系,连拿侬也不知不觉的同情他们。四个人变了一家。至于葛朗台老头,吝啬的欲望满足了,眼见花花公子不久就要动身,除了到南德的旅费以外不用他多化一个钱,所以虽然家里住着这个客,他也不放在心上了。他听让两个孩子——对欧也妮与查理他是这样称呼的——在葛朗台太太监督之下自由行动;关于礼教的事,他是完全信任太太的。草原与路旁的土沟要整理,洛阿河畔要种白杨,法劳丰和庄园有冬天的工作,使他没有功夫再管旁的事。从此,欧也妮进入了爱情里的春天。自从她半夜里把财宝送给了堂兄弟之后,她的心也跟着财宝一起去了。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彼此瞧望的时候都表示出心心相印的了解,把他们的情感加深了,更亲密,更相契,使他们差不多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亲族之间不作兴有温柔的口吻与含情的目光么?因此欧也妮竭力使堂兄弟领略爱情初期的、儿童般的欢喜,来忘掉他的痛苦。

  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颇有些动人的相似之处。我们不是用甜蜜的歌声与和善的目光催眠孩子吗?我们不是对他讲奇妙的故事,点缀他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对他老展开着光明的翅翼吗?他不是忽而乐极而涕,忽而痛极而号吗?他不是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或是为了造活动宫殿的石子,或是为了摘下来就忘掉的鲜花?他不是拚命要抓住时间,急于长大吗?

  恋爱是我们第二次的脱胎换骨。在欧也妮与查理之间,童年与爱情简直是一桩事情:初恋的狂热,附带着一切应有的疯颠,使原来被哀伤包裹的心格外觉得苏慰。

  这爱情的诞生是在丧服之下挣扎出来的,所以跟这所破旧的屋子,与朴素的外省气息更显得调和。在静寂的院子里,靠井边与堂姊交谈几句;坐在园中长满青苔的凳上,一本正经的谈着废话,直到日落时分;或者在围墙下宁静的气氛中,好似在教堂的拱廊下面,一同默想:查理这才懂得了爱情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太太,他亲爱的阿纳德,只给他领略到爱情中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离开了爱娇的,虚荣的,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来体味真正而纯粹的爱。他喜欢这屋子,也不觉得这屋里的生活习惯如何可笑了。

  他清早就下楼,趁葛朗台没有来分配粮食之前,跟欧也妮谈一会;一听到老头儿的脚声在楼梯上响,他马上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母亲也不知道而拿侬装做不看见的约会,使他们有一点小小的犯罪感觉,为最纯洁的爱情添上几分偷尝禁果似的快感。等到用过早餐,葛朗台出门视察田地与种植的时光,查理便跟母女俩在一起,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话,体味那从来未有的快乐。这种近乎修院生活的朴素,把他看得大为感动,从而认识这两颗不知世界为何物的灵魂之美。他本以为法国不可能再有这种风气,要就在德国,而且只是荒唐无稽的存在于奥古斯德·拉风丹的小说之中。①可是不久他发觉欧也妮竟是理想中的歌德的玛葛丽德,而且还没有玛葛丽德的缺点。

  ①奥古斯德·拉风丹为十八至十九世纪时的德国小说家。

  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神,说话,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一任爱情的热浪摆布;她抓着她的幸福,犹如游泳的人抓着一根杨柳枝条想上岸休息。日子飞一般的过去,其间最愉快的时光,不是已经为了即将临到的离别而显得凄凉黯澹吗?每过一天,总有一些事提醒他们。台·格拉桑走了三天之后,葛朗台带了查理上初级裁判所,庄严得了不得,那是外省人在这种场合惯有的态度;他教查理签了一份抛弃继承权的声明书。可怕的声明!简直是离宗叛教似的文件。他又到克罗旭公证人那儿,缮就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台·格拉桑,一份给代他出售家具的朋友。随后他得填写申请书领取出国的护照。末了当查理定做的简单的孝服从巴黎送来之后,他在索漠城里叫了一个裁缝来,把多余的衣衫卖掉。这件事教葛朗台老头大为高兴。他看见侄儿穿着粗呢的黑衣服时,便说:"这样才象一个想出门发财的人哩。好,很好!"

  "放心,伯父,"查理回答,"我知道在我现在的地位怎样做人。"

  老头儿看见查理手中捧着金子,不由得眼睛一亮,问道:"做什么?"

  "伯父,我把钮扣,戒指,所有值几个钱的小东西集了起来;可是我在索漠一个人都不认识,想请你……"

  "叫我买下来吗?"葛朗台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的,伯父,想请你介绍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给我吧,侄儿;我到上面去替你估一估,告诉你一个准确的价值,差不了一生丁。"他把一条长的金链瞧了瞧说:"这是首饰金,十八开到十六开。"

  老头儿伸出大手把大堆金子拿走了。

  "大姊,"查理说,"这两颗钮子送给你,系上一根丝带,正好套在手腕里。现在正时行这种手镯。"

  "我不客气,收下了,弟弟,"她说着对他会心的望了一眼。

  "伯母,这是先母的针箍,我一向当做宝贝般放在旅行梳妆匣里的。"查理说着,把一个玲珑可爱的金顶针送给葛朗台太太,那是她想了十年而没有到手的东西。老母亲眼中含着泪,回答说:"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呢,侄儿。我做早课夜课的时候,要极诚心的祷告出门人的平安。我不在之后,欧也妮会把它保存的。"

  "侄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门进来说,"免得你麻烦去卖给人家,我来给你现款吧……里佛作十足算。"

  在洛阿河一带,里佛作十足算的意思,是指六法郎一枚的银币,不扣成色,算足六法郎。

  "我不敢开口要你买,"查理回答;"可是在你的城里变卖首饰,真有点不好意思。拿破仑说过,脏衣服得躲在家里洗。所以我得谢谢你的好意。"

  葛朗台搔搔耳朵,一忽儿大家都没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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